託弟淚眼朦朧,強撐着虛弱的身體,艱難的挪動着手腳並用的奮力爬過被子,顫抖的抓起白瓷的飯碗,止不住的眼淚掉在溫熱的糖水,瞬間消失在略帶猩紅的溶液裡,哽住的喉嚨一股酸楚的滋味涌上來,無論如何都揮不去眼前的迷濛,一點一滴的落下,用力的咬緊嘴脣倔強的不讓嗚咽發出來,可鼻子裡的哼鳴卻無法遏制的不停輕顫。
梳着髻的女人滿臉的慈愛,眼前這個瘦弱的孩子一定承受了太多的苦難,臉上的冷漠和倔強不是她這個年紀應有的表情,鹹澀的淚水順着臉頰滑落,嘴角處淺淺的梨渦若隱若現,伴着柔聲的央哄聲,一隻粗糙卻溫暖的手落在託弟凌亂的發角上。
託弟抖動着肩膀不停的啜泣,手中端着的飯碗越來越沉,終於舉到脣邊一飲而盡。甘冽的滋味仿似記憶中母乳的味道,讓久被苦澀浸潤的心裡爲之一振。
將白瓷碗放在一邊,託弟跪倒在枕頭邊上,衝着女人啪啪啪磕了三個響頭。
一碗糖水飲下,託弟不再驚恐,眼前的婦人慈眉善目的樣子更讓她覺得心中溫暖,放下水碗趴在榻上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
“娃兒,快起來,你這是幹什麼啊?”婦人慌了,扶着託弟的胳膊拉 扯着孩子坐好,顯然她沒有料到這麼小的孩子居然會做出這麼鄭重的舉動,頓時慌的有些不知所措。
託弟執拗的堅持行完大禮,擡起頭來,臉上已經滿是淚水了。
“嬸子,多謝您救了我,您的大恩我一輩子都忘不了!”說着又將頭重重的磕了下去。
“快別這麼着,”婦人一把扶住託弟的肩頭,阻止孩子再將頭磕下去,眼裡的淚花閃爍着,聲音已然哽咽:“娃兒,你別這麼着,弄得我心裡也是難過。”
一句話竟然說的自己也憋不住抽泣起來。
羊角辮的小姑娘看着老媽的側過頭流淚,又看看枕邊支愣着身子默默流淚的小姐姐,踮起腳尖伸手探到託弟的臉上,爲她拂去滾落下來的淚珠,可那淚珠卻像是斷了線的珠子一般,剛擦去就又流了下來。滾燙的淚水激得小姑娘仍不住有些沮喪的撇嘴要哭。
“小姐姐,你不要哭了。”羊角辮拖着音調,奶聲奶氣的央求着。
託弟用衣袖擦了一下眼淚,裂開嘴拉扯出一個虛弱的笑容,皴裂的脣上迅速拉出一道血色的痕跡,鮮紅的顏色暈染在紫黑的嘴邊上並不十分明顯,鹹哭的滋味卻讓她貪婪的抿了一下,刺激的味蕾更加興奮起來。
婦人利索的收拾了一下枕鋪,把被子垛得高高的豎成一排,柔軟的狗皮褥子鋪在當中,託弟橫着躺在上面,又找出一付半新不舊的鋪蓋給她搭在身上,這才從水盆裡擰了一把毛巾開始給她擦洗起來。
雪白的毛巾柔軟的輕輕擦拭在臉上,溫熱的水汽氤氳着,伴着些微撕拉的疼,託弟卻覺得從未有過的舒服和愜意。婦人小心的避開她身上的傷口,慢慢的擦拭着,嘴裡不住的輕輕嘆着氣。
“嘖嘖,真是作孽喲!怎麼下這麼重的手?”託弟趴在褥子上,背上一股輕柔的暖流緩緩而過,自皮膚浸入骨髓,直擊她幼小的心房。
婦人擦拭的力度已經很輕了,有的甚至只是輕輕的觸碰,她仍然感到心中刺痛的難受,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任她無論怎樣相信都無法勾畫出眼前的慘景,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孩子,幾乎全身都是傷痕累累,很多地方都是明顯的新傷加舊傷。饒是她這樣見慣了風雨的人,都是忍不住落淚的了。
“小舒,去給姐姐換盆水來!”婦人吩咐女兒出去,自己到櫥櫃裡找藥。翻騰了半天瓶瓶罐罐的端來了好幾個。藥面均勻的灑在傷口上,刺癢的感覺瀰漫全身,託弟用力的咬着牙,不讓自己發出聲響。
“別忍着,娃兒要是疼就喊出來!”
小舒吃力的端着盆子走進來,婦人笑了,緊走幾步過去接過來,嗔道:“接一點水就行,這麼重你當心壓得不長個了!”
“姆媽,我已經長大了,我拿得動的!”小姑娘不服氣,姆媽老說自己小,明明就已經長大了嘛!
託弟看着這個可愛的小姑娘很是喜歡,趴在枕頭上衝着她眨眨眼睛,小姑娘樂了,雙手捂着嘴不好意思的笑着。
擦拭換藥後,又換上了乾淨的衣服。這時候,婦人才拿起木梳,斜身坐在枕邊,細細的爲託弟梳起頭髮。梳好婦人仔細打量着這個女娃,笑了:“好標緻的俊丫頭啊!”
託弟臉紅紅的,不好意思的抿嘴微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婦人憐愛的摸了下託弟的臉頰,放緩了語氣,笑着問:“嬸子問你啊,你慢慢說。”
託弟聽話的點點頭,微微一笑。
“娃兒,你幾歲了?”
“七歲了。”
“家是哪裡的呢?”
託弟搖搖頭。“不知道。”
“你叫個啥呢?怎麼會掉在水裡的?”
託弟眼前迅速掠過父親冷冰的臉和老媽終日愁苦的樣子,身上打了一個寒顫,看着眼前慈眉的婦人愣了一下,接着緩緩的搖搖頭。
“不知道?忘記了?”婦人一臉迷茫的做着猜測,眼前的孩子看着挺機靈的,怎麼連自己叫什麼都不知道呢,八成是被嚇得得了病了。
以前的人們把嚇傻的人都叫做是得了病,據說生病的時候如果三魂七魄被邪魔勾走,人就會得病。看來這個孩子是被水嗆得不輕,不過看這身上的傷不像是好人家的孩子,說不定是人販子拐來。
“我沒有爹孃,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裡來的!”託弟低下頭不敢看婦人的眼睛,低低的說。
“你是孤兒?”婦人吃了一驚,原來如此,難怪身上那麼多傷,這孩子一定吃了不少苦呢!
想到這裡,婦人心疼的摸了摸孩子的額頭,託弟睜着一雙空洞的眼眸,灰白的臉上面無表情,淚似乎已經枯乾,再也流不下半滴。
“沒事兒,孩子,別難過!”婦人伸手把孩子摟在懷裡,瘦弱的身子只剩一把骨頭,彷彿稍一用勁就會折斷一般,怕孩子傷心趕緊用話打破死一般的沉寂。
託弟只聽見一個輕快的聲音響起,堅定卻溫柔的讓她的心裡很是溫暖卻又夾雜着一絲苦澀的滋味。
“娃兒,別難過了,你要是不嫌棄,就把這裡當成你的家,俺們兩口子只有小舒一個娃娃,你是上天賜給俺們的孩子呢,以後小舒的爹就是你叔,我就是你親嬸子!”
託弟望着眼前漆黑的眼眸裡閃現着猶如黑曜石一般的光芒,心中的坎坷顛簸瞬間消失不見,五臟六腑都彷彿被什麼東西撫摸了一遍一般舒坦的簡直要飄起來,只有血流迅速的涌動讓她覺得一陣的目眩,老媽灰暗的眼眸迅速的閃了一下緊接着急速的暗淡下去,不再想起。心也益發的安靜了下來。
自她被父親鞭打攆出家門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在搖船上的這些日子她恐懼過、懷疑過、否定過、期盼過、也詛咒過,可命運卻將這樣大的一個圈套罩在了她身上,七歲,尚不懂得如何理解別人的苦難,而自己就已經揹負了那麼多那麼多,她不知道究竟做錯了什麼,要承受如此的折磨!
她只知道唯一做錯的是她沒有如父母所願,託來一個男孩,一個妹妹!
雖然白虎託生是什麼意思她並不能完全說得清,但父親眼中的恐懼、厭惡、憎恨是她從未看過的,也是從未感受過的,沒有男丁已經讓老媽承受了太多的苦難,而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居然是她這樣的女娃兒!
她,一個名叫託弟的女娃兒,竟然是父母無法獲得男孩兒的阻絆!還有什麼比這更讓人憎恨的理由嗎?
上天曾一度帶走了她生的希望,但最終卻沒有奪走她的性命。
她要抗爭!要活!
看着婦人滿是憐愛的眼神,託弟覺得自己的心融化了,她不要做託弟,不要回到那個沒有溫暖滿是傷害的地方,她要留下來,留在這個可以暖和、哪怕只有那麼一丁點兒暖意的地方,她要改變自己的命運,七歲的內心住着一個生的想法極其強烈的靈魂。
儘管她不忍心對着這樣一位善良的人撒謊,可她無法改變命運,如果真的她是白虎轉世,那麼也許離開是最好的報答,報答父母賜予她生命,雖然她從未從他們那裡得到溫暖。
選擇離開,選擇忘記,也許命運就是如此安排的。她心中默默發誓,一定會用勤快和溫順來報答這家人,讓他們喜歡她,愛護她,就好像她從來就只屬於這裡,是上天及時改正對她犯下的錯誤一樣自然。
“我當家的姓宋,是這村裡的幹部,大名叫個大川。我呢,孃家姓蔣,在這裡的人都叫我桃姐。你不嫌棄就住在這裡。小舒,來,快叫姐姐!”說着拉過身邊的羊角辮,推着孩子上前柔聲教導着。
叫小舒的孩子一點都不靦腆,一雙水靈的眸子忽閃着,很是可愛。大大方方的走過來拉住託弟,嘴邊一對兒淺淺的梨渦和她的媽媽一樣好看。
“嬸兒!”託弟柔順的叫着。
“哎!”桃嬸喜得眉毛眼角都是笑意。
“姐姐!”孩子清脆的聲音煞是好聽。
“以後你就是小舒的姐姐,唔,讓我想想!”桃嬸微皺起眉頭略一思索:“巧笑嫣然,你這孩子這麼好看,那就叫小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