鄔八月打定了主意。
她想通了,今後不會再因畏懼姜太后而裹足不前。
即便回京後難免會面對姜太后的種種迫害,她也已經做好了全然的心理準備。
當今聖上已經穩坐朝堂,姜太后毫無干涉朝政的可能。
姜太后想要以鄔家人性命相要挾,要先問問當今聖上同不同意,鄔國樑同不同意。
而她,姜太后便是要治她一個小小的醫官之女之罪,也要掂量掂量罪名的分量。
終究是避不了,那便迎難而上吧。
新年伊始,燕京城又是一番新氣象。
宣德帝仁政頻施,百姓受益,歌功頌德之聲不絕於耳。
紫禁城乾清宮勤政殿側殿中,宣德帝與當年的帝師,當朝鄔老正專心對弈。
“鄔老的棋藝似是越發懈怠了。”
宣德帝手執白子,穩穩又下一城,輕笑而言:“難道是力不從心了?”
鄔國樑聞言淺笑道:“是陛下棋藝越發精進了,老臣實在自愧弗如。”
鄔國樑投子認輸,笑言道:“古人云,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陛下棋藝還是老臣當年所教授,如今已是教會徒弟,餓死師傅了。”
宣德帝朗聲大笑,喚了身邊魏宦官,着人清理了棋局棋具,並上了新茶,和鄔國樑移座品茗。
“初春伊始,恩科選舉便要開始着手準備起來了。”
宣德帝擡了茶蓋撇開茶沫,輕啜一口,抿了抿脣,側頭問鄔國樑:“此次恩科,不如由鄔老來出題,任主考。如何?”
鄔國樑心下一頓,笑道:“陛下說笑了。老臣致仕多年,只一直仰賴着陛下聖恩,得以在朝中仍任閒職。掛名領俸祿。老臣年邁,雖有心爲陛下效力,卻仍舊是力不從心。陛下交給老臣的差事,老臣怕會最終辜負陛下的信任。”
宣德帝淡淡一笑:“鄔老切莫妄自菲薄。朕觀鄔老老當益壯。無病無災的,恩科出題任主考,也定然沒有絲毫問題。”
宣德帝擱下釉白玉盞,又再一次問道:“鄔老意下如何?”
鄔國樑仍舊是躬身不受。
“陛下,朝中能勝任此職的大人不在少數,老臣在朝中時,已任過幾次主考。若再搶奪了這次機會,恐怕會引起朝臣怨憤。”
宣德帝頓時一個挑眉:“鄔老何出此言?舉朝上下,誰不言鄔老錦心繡腸,博學睿智?如今這朝堂之上。鄔老門生佔有十之五六,同朕一般,算鄔老半個弟子。一日爲師終生爲父,他們豈有怨恨之理?”
鄔國樑無奈地道:“陛下想要起用今次恩科主考官,老臣確是不適合。不過。老臣倒是有個合適的人選,可供陛下參詳一二。”
“哦?”
宣德帝微微眯起眼睛,擡手道:“鄔老請講。”
“許文英許大人,如今在文臣之中,也算是一位重要人物。才思卓絕,公正不阿,堪當大任。”
鄔國樑下拜。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
宣德帝輕輕敲了敲黃花梨木雕桌,半晌後朗聲笑道:“鄔老推舉之人,自然是可堪大用之人。既如此,那便依鄔老所言,讓那許文英任此次恩科主考。”
鄔國樑又拜道:“陛下英明。”
宣德帝凝了凝眉,卻道:“不過。許文英任恩科主考,這也是頭一遭。鄔老經驗豐富,到時需在他身邊提醒一二纔是。”
鄔國樑怔了怔:“陛下此話何意?”
“許文英任主考官,鄔老便也任一閱卷官,如何?”
宣德帝撫掌而笑:“依朕看。此乃絕妙之安排!”
宣德帝既已這般說,鄔國樑自然不敢再有異議,頓時躬身道:“陛下英明。”
離開乾清宮,鄔國樑停住腳步,不由回頭望了望這巍峨高聳的天下之主所在。
領路的小黃門弓着腰,有些忐忑地道:“鄔老緣何不走了?”
鄔國樑搖了搖頭,笑了一聲:“只是覺得陛下越發英武不凡了。”
小黃門忙順着鄔國樑的話拍了兩句皇帝的馬屁,又想着要拍拍鄔國樑的馬屁,便道:“鄔老當初還是陛下的帝師呢。若沒有鄔老的悉心教導,陛下又哪能成爲如今勤政愛民的明君?”
鄔國樑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小黃門沒有瞧見,繼續巴結地說道:“再者鄔老侄孫女,鍾粹宮中的鄔婕妤娘娘,如今又是身懷龍種,尊貴不凡。待他日誕下皇子……”
鄔國樑淡淡地打斷小黃門道:“公公,這條路可是走岔了了?”
小黃門忙止了話。
宮裡生活的人,個個都是人精。這小黃門自然知道,鄔國樑這時提醒他,他說錯了,不要繼續說錯下去。
小黃門引了道,笑道:“鄔老這邊走。”
宣德帝並不眷戀後|宮,每月初一、十五,照例是在皇后宮中度過,其餘日子有十日是待在乾清宮的寢殿中,剩下的日子,幾個稍微得寵些的嬪妃每月分得個兩三日,不得寵的降了大運能分得個一日。
僧太多,粥卻只有皇帝一個。後|宮的女人個個都跟老虎一樣,每到敬事房太監端了綠頭牌去給宣德帝翻牌子的時辰,便雙眼發綠地等在宮門口,盼着敬事房太監差人來,只爲了那捏着嗓子的一句:“皇上今晚駕臨某某宮,某某人某某時辰接駕侍寢。”
後|宮無疑是滋生嫉妒的溫牀。
而現在,處於這溫牀中心的,無疑是那位身懷龍裔,卻還隆寵不衰的鄔婕妤。
這不,今晚宣德帝又沒翻牌子,卻是擺駕了鍾粹宮。
後|宮的嬪妃們不知道又要絞爛多少塊帕子,打碎多少個茶盞。
鄔陵桐稍稍打扮了一下,帶着一衆宮人在鍾粹宮門口迎接。
鄔陵桐已有孕六個月,腹中龍胎出生應在初夏時節。
時至初春,春寒料峭,天氣還很嚴寒。鄔陵桐站在殿外,穿的衣裳卻並不太厚實。顯得肚子鼓囊囊地挺起。
宣德帝到時便看到在寒風中有些瑟瑟的鄔陵桐。
他眸色轉深,立馬龍行虎步地朝鄔陵桐走近,臉上現出關切之色,語帶埋怨:“在殿內等着便是。怎的到殿外來了?不知會凍着嗎?這些伺候的奴才都是怎麼當差的!”
天子一怒,流血漂櫓。
鍾粹宮前頓時烏壓壓地跪了一大片。
鄔陵桐就勢伏在宣德帝攬住她的臂膀上,一邊柔聲細語地說道:“陛下,不關他們的事,是臣妾定要在這兒等着陛下的。他們也拿臣妾無可奈何。”
鄔陵桐堪堪揚起細白的脖頸,看向宣德帝,眼中一片柔情:“臣妾在這殿外等着,只要陛下來了,便能第一眼看到陛下。陛下的時間太珍貴,臣妾能多看陛下一眼。便值了。”
宣德帝嘆了一聲,低罵了她一句“傻子”,卻也沒有再提責罰宮人的事,只攬了鄔陵桐進殿。
殿外跪着的一衆宮人方纔鬆了口氣。
婕妤娘娘果然得陛下盛寵啊……
殿內,鄔陵桐伺候着宣德帝換了常服。碰上熱茗。
“陛下,臣妾身子越發重了,陛下來臣妾這兒……”
鄔陵桐咬了咬脣,臉上一片壓抑的泫然欲泣:“陛下來這兒,臣妾沒法伺候陛下,也是對不起宮中姐妹……”
宣德帝飲了口茶,安慰她道:“愛妃這說的什麼話?朕愛去哪個宮。便去哪個宮。愛妃這可是在趕朕走?”
“當然不是!”鄔陵桐忙搖頭,一臉羞意:“臣妾當然希望陛下常來臣妾這兒……”
“那不就是了?”
宣德帝笑了一聲,撫了撫鄔陵桐的臉,心疼地道:“在殿外等了這一段時間,可不是臉都凍冷了?”
宣德帝一邊說着,一邊喚宮人給鄔陵桐加衣、加炭。
鄔陵桐心滿意足地起身享受着宮婢的伺候。水汪汪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盯着宣德帝。
“瞧朕做什麼?”
宣德帝好笑地伸手拉過鄔陵桐的手拍了拍,讓她坐下,一邊道:“今兒個鄔老進宮,朕同他下了一局棋。”
“定然是陛下贏了。”鄔陵桐笑道。
“哦?”宣德帝挑眉:“愛妃對朕這般自信?”
鄔陵桐點頭,目露崇拜:“叔祖父年老。下棋時更側重守;陛下正當壯年,下棋時更側重攻。叔祖父定然是竭力避開攻勢,但陛下節節取勝,叔祖父難有反敗爲勝之機。”
宣德帝朗笑道:“愛妃不愧是鄔家之女,鄔老侄孫女,竟也這般通透。”
宣德帝頓了頓,倒是笑問起來:“若是朕沒記錯,鄔老也還有幾個孫女吧?”
鄔陵桐面上的表情一頓,隨即笑道:“回陛下,是。叔祖父家,和臣妾同輩的有四個妹妹。”
“鄔老的長孫女許給了陳王,這個朕倒是記得。”
宣德帝輕輕一笑,似是閒話一般同鄔陵桐說起:“不知道鄔老另外三個孫女,可都許了親了?”
鄔陵桐心裡頓時疙瘩一聲,心下開始計較起來。
陛下問此話到底是何意?
宮中八月勾|引大皇子之事,陛下是否有所耳聞?
畢竟陛下沒有在她跟前提起過,今日陡然這般提起,鄔陵桐對此也是毫無準備。
腦中不過是電光火石一般的時間,鄔陵桐綻出笑靨,囫圇一般說道:“回陛下,未曾。”
緊接着,鄔陵桐偏頭笑道:“陛下既然問起,那臣妾求個恩典。不如,陛下爲臣妾的堂妹賜門好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