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Folk In the Road
我們都沒想到鎮長會有這一手,地下室中居然有地道?“別磨蹭了,敵衆我寡,快走!”魯德催促道,邁步而行,當先向客廳鄰接的一道小門走去。
這時又聽見外面傑伊的聲音響起。“好,既然如此,那就讓你如願。庫羅茨們聽好了:裴恩窩藏逃羊,已經觸犯長老會的禁令,威脅我族的生存和福祉,我傑伊•厄庫以黑水族長的身份,命令你們給我將他制服,如有違抗,一律格殺。”他還是希望讓庫羅茨們先衝上去,轉身又對騎着馬的死士部隊說道:“給我聽着,務必把那兩個逃羊和艾西卡•裴恩活捉!捉到者有重賞。”死士部隊轟然應諾,果然人數衆多。
艾西卡下定決心似的,一咬嘴脣,短促有力地對我們說道“走!”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弗雷德,向小門走去。
只聽鎮長哈哈笑道:“傑伊,你也就靠拿幾個臭錢買人替你賣命了,你看看除了這些貪財的亡命徒,還有誰聽你的?”
“裴恩,咱們從小就是對手,我本來不想以這樣的形式和你撕破臉的。是你窩藏逃羊,自尋死路,我是替湖神大人和長老們處治你。”
“閉嘴吧,你這假仁假義的嘴臉讓我看着就噁心!還是惡棍的角色最適合你!”
我們從小門穿過,門裡面的地上已經露出地下室的臺階,延伸向下,魯德應該已經下去了。艾西卡讓我們進入地下室,就在她關上小門反鎖的時候,聽見了外面的槍聲。
震耳的槍聲如同爆豆一樣在宅子四周響起,從前門和後門方向傳來了一聲聲呼喝和慘叫。艾西卡渾身發抖,呆立不動,我反過來拉着她,一起下到地下室。裡面沒有燈,只有魯德在前面打着手電,催促我們快走。地下室一側牆壁上的暗門已經打開,裡面黑洞洞的不知通向何方。槍聲就在我們頭頂,不容我們再慢悠悠的了,弗雷德打開手電,當先進入,我揹着凱茜、拉着艾西卡跟在他後面。魯德隨後進來,關上了暗門。槍聲一下子變小了很多。
這通道很狹窄,只容一人通過,看來是鎮長預備的逃生路,原來他早已做好準備。魯德應該老早就知道這條通道,鎮長好像早就知道有這麼一天一樣。把什麼都提前安排好了。
通道忽而向下,忽而轉彎,有些地方必須側身通過,我放開艾西卡的手,一手在背後扶住凱茜,一手摸着牆壁前進,牆壁上滑膩膩的生着苔蘚,看來這條地道建成已經有很長時間了。
忽然覺得槍聲變成了在背後響起,我們已經通過了宅子的下方,但不知這條地道是向哪個方向延伸。裡面頗感氣悶,大概走了兩三分鐘,通道到了盡頭,一道鐵製的梯子沿着牆壁通往上方的地面。弗雷德當先爬上。只有三四米的高度,頭頂是一個鐵製的出口。弗雷德抓住內部的把手,用力拉開封住出口的鐵板,外面清新的空氣立時涌入。弗雷德探出頭查看一下,發現沒有敵蹤,才跳出去,持槍守衛出口。
我們陸續爬上,出口在一個廢舊的馬廄中,上面蓋着厚厚的稻草,隱蔽得非常好。鎮長家在大概兩三百米處,仍然有槍聲和火光傳來。這時天上無星無月,鎮上的路燈只在大路上有幾盞,巷子裡如果沒有手電,完全伸手不見五指。
弗雷德說,“快走,去吉翁老宅,時間差不多了。艾西卡,你對這裡最熟,哪條路不容易被發現?喂,艾西卡!”
艾西卡的家成爲了戰場,她看着槍聲響起的地方,表情慘然。弗雷德叫了她兩遍,她都沒回過神來。魯德說,“跟我走,我知道哪條路安全。”
他端着M4步槍在前面引路,步伐輕捷矯健。當時已經是深夜,外面空蕩蕩的沒有行人。鎮長家的槍聲更加讓鎮上居民不敢出來,門窗緊閉,隱約可以看見門縫和窗戶裡有人向着槍聲的方向窺探。我揹着凱茜,和艾西卡在中間,弗雷德持槍斷後。艾西卡一路沉默不語,不知在想什麼。我們在小巷中兜兜轉轉,一路沒遭遇一個庫羅茨。
我們跑到鎮子西邊一個空蕩蕩的宅院裡,我看方向應該離我住的旅舍不遠,但更偏北邊。看樣子已經廢棄。院中長滿齊膝的荒草。弗雷德說“到了”,帶我們到一個水井邊上。井內黑洞洞的看不清楚,他雙手抓着井沿,踩着井壁裡面的缺口下去了。我在上面看着,他忽然消失了,我一驚,衝井裡喊道,“弗雷德,你在嗎?”井壁上像突然長出來一個頭顱似的,弗雷德探頭出來,對我喊道:“下來吧,這就是出口。現在剛好全部開啓了,下面有水,小心別掉下去。”我定睛看了一下,原來井壁上竟有一個洞口,可容一個人鑽進去。我想了一下,頓時明白午夜時才能離開鎮子的理由,這個洞口應該又是一條地道,因爲潮汐的原因,晚上這口井的水位會下降,到午夜時會露出出口,這真是個不錯的隱藏地道的好地方。
我對艾西卡說道,“艾西卡,你先下去。”
她不出聲。在魯德手電的白光下,我看見艾西卡的臉色如同白紙,雙目含淚,她肯定是在擔心她父親的安危。
忽然間槍聲止歇,遠方隱見火光,正是鎮長家的方向。艾西卡呆呆地看着,緊咬下脣,身體微微顫抖。她劇烈地咳嗽起來,好半天才喘過氣,我心中充滿歉意,爲了救我們,她自己變成被追捕的對象,她的家已經毀了,她的父親恐怕也……我突然恨起了自己,都是因爲我自身的無力,讓她一次次相救,現在連她深愛的父親也必須爲我們犧牲。但我不知怎樣安慰她,我只能盼望鎮長贏得勝利。但看雙方人數上的差距,這種盼望應該只是空想了。
魯德對她說:“小姐,請你快走。裴恩大人給我的任務已經完成,我必須回去。”
“魯德叔叔,我也回去。”艾西卡突然說道。
“什麼!”聽她說不走,我大吃一驚,“艾西卡,你……”
“小姐,你回去也幫不上任何忙。我準備從大路回去,如果裴恩大人他們失敗了,我看能否救他出來,不然,我和他們死在一起,一起魂歸黑水。”他堅定地制止艾西卡。然後對我說:“先生,請您照顧艾西卡小姐。”他堅毅的目光中露出必死的決心。向我微微欠身,端起槍向來路跑去。
我無法阻止他,但我決定一定要說服艾西卡。我一手拉住她:“艾西卡,裴恩鎮長擋住敵人,就是爲了救咱們。你現在回去,只能是自投羅網於事無補。不要意氣用事,趕快走吧。”
她忽然看着我,“如果凱茜有危險,你會不會不顧自身安危去救她?你肯定會的。就像我遇上危險,爸爸也會拼命救我……那我也可以做到。”
她試圖甩脫我的手,但我死死抓住就是不放,我不能讓她做無謂的犧牲。“你父親和魯德都讓我照顧你。我雖然是個沒有力量的人,但我也會拼命做到我答應他們的事情。何況鎮長有這麼多人的保護,很可能他沒事呢!就算他被擒了,我們一起去見吉翁長老,然後想辦法營救他。我們有地道可以利用,肯定可以救出他的。”
我的勸告她似乎半句都沒有聽進去。“如果爸爸死了,都是我害的,我要和他死在一起,死後向他道歉。如果爸爸被抓了,也許只有我能救他。能讓傑伊放了爸爸的,可能只有我了……”她喃喃說道。
什麼?我正思索她的話的含義,她卻趁我不備,忽然抽出我腰間的槍,指着自己的頭部。“你放手,讓我回去,不然我就打死自己。我做得到的!”
微光中她的眼神堅定得可怕,我知道她說得出做得到,不自覺地鬆開了手指。她退後兩步,槍仍然沒有放下。她悽然看着我,說道:“你快走!只有你和凱茜得救,我們的犧牲纔沒有白費。從我第一次見你們,我就覺得你們可能是上天派下來幫助我們的,也許終結一切的關鍵就在你們身上。後來看到你沒有得上失魂症,不懼食靈者,更加印證我的預感。我不遺餘力地幫你們,可能也有自私的想法……如果……如果吉翁長老需要你的幫助,請看在我的份上,幫助他們實現計劃,幫助我們黑水族解除詛咒,好嗎?這是我最後的願望!”
我茫然看着她,她回去必然是九死一生,但她如此決絕,我又怎能阻攔她?我只能對她說:“好,我答應你。”聲音嘶啞,幾不成聲。
夜色中我看見艾西卡兩行眼淚悄然落下,她伸手從懷中掏出一個綢緞小包,放在地下。“你要好好活下去!替死去的人活着!如果我死了……我的靈魂將永遠留在這裡,我也將永遠與你同在。”她說罷一指小包,轉身將手槍放入懷中,再不回頭,轉眼間就消失在黑暗裡。
我的大腦轟然巨震,同樣的話在哪裡聽過?如此熟悉?一陣撕心裂肺的痛楚襲來,讓我天旋地轉。
“不要走!”我心裡狂叫,但渾身僵直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看她離去。這種極度的無奈和痛苦,給我造成強烈的既視感,無數畫面的殘片在眼前飛舞,大腦裡某些丟失的記憶似乎正在復甦,斷掉的某些東西正在連接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在感覺上是幾年、幾十年。忽然我的肩膀被人一拍,我似乎一下子被拉回了現實。弗雷德打着手電,出現在我身邊,“怎麼這麼久不下來?艾西卡呢?”
我感覺渾身的肌肉已經不再僵直,恢復了正常。凱茜仍然在我的背上沉睡。鎮長宅子的火光仍在,艾西卡應該剛走沒多久。我說:“艾西卡回去救她父親了!咱們追她回來!”
“什麼?!她居然……!可是來不及了,井水已經漲上來了。再不走,水充滿地道,就走不了了!”弗雷德催促道。
“可艾西卡……”我急道,“不能丟下她啊!”
“那你願意丟下你女兒嗎?追兵很快就到,你現在不走,咱們全死在這裡!”
我回頭看看凱茜。她長長的睫毛上沾着夜晚的露珠,晶瑩剔透,她的面容純美無暇,她是我的女兒啊!我怎能把她丟在這個虎狼之穴?女兒的種種乖巧可愛、善解人意之處,瞬間涌上心頭;與此同時,艾西卡,這個雖然只相識一天,卻以生命拯救我的女子,她的眼神,她的話語,她的犧牲,她的一切,也剎那間在心頭略過,想到如果不去追她,讓她孤身犯險,她所可能遭遇的慘酷命運,讓我又怎能拋下她不管?
外面雖然天寒地凍,但我心中的矛盾之火讓我五內俱焚。諷刺的命運啊,硬是把凱茜和艾西卡放在了天平的兩端,讓我二者擇一。追?還是走?我知道無論哪一個選擇,都會讓我的世界就此不同。我的人生將以此爲分叉點,演化出不同的命運。
“這是什麼?”弗雷德撿起艾西卡留下的小包。“骨笛?”裡面包着的,就是初遇艾西卡時她所持的母親的遺物骨笛。斷裂處已經接好,淡淡的黃色,在黑暗中看來,似乎發出淡淡的幽藍色的光輝。艾西卡一直拿着母親的遺物。我想到了凱茜。妻子和我分手後,凱茜成爲沒有母親的孩子。妻子走時帶走了一切和她有關的東西,凱茜想要一件母親的東西做紀念都沒有。相比凱茜,艾西卡還是幸福的。雖然她母親早早去世,但她母親非常愛她,還給她留下了滿載她們回憶的東西。凱茜一直懷疑她母親沒有愛過她。什麼都不說就離開了我們。留下凱茜。凱茜曾經問我:爸爸,你說媽媽真的愛我嗎?我回答,傻孩子,媽媽當然愛你。我記得你媽媽的夙願就是有一個孩子。凱茜嘆道,也許她想要一個孩子,但我讓她失望了。我連忙安慰她。其實妻子離開我,我自己都莫名其妙。關於她的很多事情我大腦有點思維不清,我想可能是因爲突然她離開我,我對她充滿惱恨,故意不想起她。時間長了以後開始遺忘了。
凱茜被我連累,如果我不說來這種地方旅遊,她就不會有事。她在黑水鎮的幾天有點強顏歡笑的感覺。我必須救她。凱茜已經失去了母親,我不能讓她再失去父親。雖然艾西卡對我有救命大恩,但凱茜是我唯一的親人,看着孱弱的女兒,我不能讓她再在這裡呆一分鐘。對艾西卡,我只能努力幫她實現最後的願望。我默默發誓,要拼盡全力,幫助吉翁長老,實現計劃。
“弗雷德,咱們走吧。希望艾西卡和鎮長吉人天相……我們去見吉翁長老。艾西卡最後囑咐我,幫助你們實現大計,解除黑水鎮的詛咒。我不知道我能做什麼,但我答應她,要盡力而爲。”我看着艾西卡遠去的方向,攥緊雙拳。
弗雷德的理解地拍拍我的肩膀:“艾西卡會爲你的決定驕傲的。你是個值得託付的人。走吧。”
我最後看了一眼鎮長家的方向。紅色的火光照亮了遠方的天際。在這暗夜之中,就好像彼岸的花朵,離我是如此的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