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反抗之民

The People of Revolting

昏黑的天幕中,晨光從黑水鎮所在的東方初現。穿過籠罩在整個天穹的厚厚的彤雲,微光就像有生命一樣,正在積蓄力量,試圖努力衝破雲層的封鎖,到達這羣山之間。黑水鎮的鐘樓塔影已經隱約可見,昨天那裡發生的事就如同夢幻一樣的不真實。黑水湖就在我腳下,黯黑色的湖水深不見底,這裡是晨光不可到達的領域,讓人產生錯覺,這湖水已經千萬年沒有被陽光照射過,湖底的黑暗中藏着無數的秘密,湖水已經凝結成一塊巨大的黑色大理石,隔斷了一切試圖看透它的目光。或者這裡早已沒有了水,只剩下一個深不見底的深淵。我想起尼采說的,“與魔鬼戰鬥的人,應當小心自己不要成爲魔鬼。當你遠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在凝視你。”此時黑水湖,抑或說湖裡的某種存在,也似乎在凝視着我。

“我是和魔鬼戰鬥的人,”我暗暗對自己說。這裡是黑水湖邊“辛番沙”的營地。四方形的營地一面靠湖,另外三面由石塊和泥土堆砌成的三米多高的圍牆環繞,木石結構的黑水族式的小樓林立,乍看就和黑水鎮上相差彷彿。只是小樓沒有紅瓦白牆,其實這應該是小樓最原始的樣子,無須雕飾,有一種自然的粗獷之美。這營地顯然不是一天建成的,據說是以厄庫家當年在湖邊建立的營地舊址爲基,由辛番沙們重新改建完成的。辛番沙在黑水族語裡是“審判者”的意思,這是吉翁長老一手建立的抵抗組織,成立兩年多,人數已經有兩百多人。他們都是一些反對長老會的人,他們中既有親人朋友被長老會利用食靈者的力量奪走了生命的黑水族人,也有弗雷德這樣的外來人,因爲某些原因與長老會結怨,被長老會派出的庫羅茨追逐迫害的人們。每個人加入辛番沙的目的各異,有人僅僅是想託庇於此,因爲吉翁長老在黑水族中崇高的威望,長老會不敢公然攻打這裡,只能依靠傑伊建立的僱傭軍部隊—紅衣“阿卡茨”(意爲紅色使者)不斷侵擾。其中也有弗雷德這樣堅決的復仇者,他和吉翁長老一樣,以解除黑水湖的詛咒、結束黑水族被食靈者奴役的悲慘歷史爲己任,處處和長老會對抗。

“我們是一羣抱團取暖的人,食靈者和長老會製造的恐怖的冬天已經籠罩這裡太久了,如果我們不相互扶持,是不可能捱過嚴寒的。”我記起吉翁長老的話。我心意已決。

昨晚和弗雷德出鎮以後,與早在地道出口隱藏着接應我們的辛番沙同伴孔帕會合,沿着叢林裡掩藏着的狹小的山間小道,一路向湖邊摸去。孔帕是個身材魁梧的黑水族小夥子,說話有點魯莽,但非常可靠,也非常熟悉這一帶的叢林。深夜的密林讓人完全無法辨認方向,但在孔帕眼裡就和自己家的後花園一樣。他說他的死鬼老爹最愛和他在這附近的山林打獵,雖然老爹死後的這些年他很少來,但仍然閉着眼睛都可以走出去。一路上孔帕替我揹着凱茜,給我們指着路,弗雷德拿匕首一路砍掉灌木前行,並向我介紹了他們辛番沙的情況,因爲艾西卡的事,我心情沉重,只聽了個大概。

在凌晨的兩三點鐘終於到達營地,我將凱茜安置於弗雷德的住處,一座黑水族傳統風格的木製小屋裡。裡面設施簡陋,桌上擺着各式武器,一張椅子一張牀,再無別物。很像軍人的房間。

奔波之後,我缺乏鍛鍊的身體發出悲鳴,渾身直欲散架,弗雷德對我說,“你先休息一下,我去向吉翁長老稟告。”說罷匆匆離去。

我困頓至極,坐在椅子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奇異的夢境再次來到。這次我沒有化身白色光球,彷彿身在半空,但卻全然感知不到自己身體的存在。我正俯瞰着一個大湖,漆黑的湖面,像是一隻黑色瞳仁的眼睛,正凝注着我。湖岸開着的紅色小花像火焰一樣在跳動。這裡應該是黑水湖無疑了。

忽然我發現,湖邊有一個白色的影子。我凝神看去,是一個白光中的女子。正是兩次在夢境中救我、既像艾西卡,又酷似長大後的凱茜的那個人。她正跪在湖邊,雙手交握成拳,正在默默地祈禱着什麼。湖面漸漸起了變化,湖中的水開始運動。運動越來越劇烈,整個湖面的湖水開始有規律地旋轉,在湖中央形成了巨大的漩渦。驟然間一道白光從漩渦的中心升起,直插雲霄,形成了一道連接天際和湖水的巨大光柱。

白衣女子站起身來,緩步向着光柱走去。她在湖水之上凌虛而行,就像湖面上有一條無形的道路通往光柱。她的身影與巨大的漩渦和光柱比起來如此渺小,簡直就像一粒塵埃,她靜靜地走着,我的視線也似乎跟着她移動,終於到了光柱近前,在我看來光柱巨大無比、通天徹地,充塞了整個世界。我發現不知不覺間,我竟已來到女子身邊。她的面容如此清晰,我看得極其真切,像凱茜,也像艾西卡,像女神像,更像她們的綜合體。她渾身籠罩在白光中,聖潔得有如聖母降臨。忽然她嘴脣未動,但我確實聽見她對着光柱說道:“請佑護他平安。我願與您定下誓約,長留此地,永不離去。”說完,她走進光柱,消失不見。隨之光柱和湖在一剎那消失。巨大的黑色瞳孔瞬間閉上。無盡的黑暗襲來。

我從夢中醒來,弗雷德還沒回來,纔剛剛過去了幾分鐘。我能聽見自己咚咚的心跳,凱茜仍然恬靜地躺着。她靜如止水的面容讓我想起了夢中所見的女子。那是你嗎,凱茜?你和湖神定下契約長留此地,換得我的平安嗎?是你在保護我,不讓我被食靈者吞噬靈魂嗎?我的凱茜,你爲何要如此?沒有你,我怎能一個人活下去?我輕輕握着凱茜的手,眼淚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我暗暗想道,如果她不甦醒,我將永遠握着她的手,一直等下去。

這時弗雷德突然進來,看見我淚流滿面的情形,嚇了一跳,以爲凱茜出了什麼事,連忙去看,見她依然只是沉睡,放下心來。拍拍我的肩膀,“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我曾經也是這樣……不過現在還是去見吉翁長老吧。他好像已經等待我們多時了。”

我們在營地中央一座三層高的小樓中見到了這位黑水族中德高望重的長老。他是一個六十歲左右、眼窩很深、滿臉皺紋、穿着黑水族傳統服飾的矮小男子。我們進去的時候,他正坐在一張寬大的黑色木製椅子上,上面鋪着熊皮。身後站着三個持槍的衛士,衛士們正以警惕的眼神上下打量我。昏黃的白熾燈光的電力來自營地內的柴油發電機,隱約能聽見發電機的嗡嗡聲,小樓中點着火盆,不覺得寒冷。我頓生一種進了強盜老巢、拜見首領的感覺。長老精光閃閃的眼睛在我臉上一轉,似乎就猜到了我的想法,讓衛士暫時退下,對我微笑道:“你不用在意,最近‘阿卡茨’的侵擾特別厲害,好幾次混進營地圖謀不軌,所以大家都比較謹慎。山裡設施簡陋,還請見諒。”他請我坐下,弗雷德簡單向他彙報了事情經過。聽到鎮長家被包圍,鎮長幫我們擋住傑伊,讓我們從地道撤退時,長老臉上露出傷感之色,一瞬間這個智慧的人顯得蒼老了很多。

“裴恩只怕凶多吉少了,”吉翁長老嘆道,“雖然傑伊在沒有召開長老會的前提下不敢貿然殺死他,但是亂戰之中誰能保證平安無事?如果沒死落到傑伊手裡,更是生不如死。他和長老會耐心周旋了這麼多年,但護犢之情還是讓他最終在最不好的時機和傑伊撕破了臉……”

“長老,裴恩鎮長一向以精明能幹著稱,他不在,我們實施計劃會更加容易啊……”接應弗雷德的孔帕說道,他和我們一起來見吉翁長老。他是個直腸直肚的年輕人,在燈光下我纔看清他的長相,濃密的黑髮,一張紅色的臉膛,強健的肌肉,好像剛纔在密林中的奔波對他來說就像慢跑熱身一樣隨意,絲毫沒有疲憊之色。

吉翁長老搖搖頭,“裴恩是我多年的朋友。我們在長老會的時候,一起聯手限制傑伊的權力。辛番沙成立以來,他充當了長老會和我們之間的緩衝帶。沒有他,阿卡茨們早就肆無忌憚地攻打這裡了。雖然他不贊成我搬離鎮子、與長老會劃清界限,但他仍在顧全大局,盡力斡旋,阻止我們和長老會的公然衝突,也給了我們發展力量的時間。他是我們的朋友而非敵人。他一走,傑伊再沒有對手,我們的處境岌岌可危了。”

吉翁長老稍稍停頓,問道:“裴恩公然和傑伊作對,那艾西卡呢?和你們一起出來了嗎?”

“沒有,她送我們到水井出口,然後回去救父親了。她執意如此,以自殺相威脅,我只能讓她去了……”我悵然說道。

長老看着弗雷德,“你爲什麼沒有攔阻?”

弗雷德說,“當時情況緊急,水井的水位已經開始上漲,轉眼通道就會被淹沒,不走的話就前功盡棄,我們都出不來了。”

吉翁長老一聲長嘆。“她真是個傻孩子,爲什麼要回去?爲什麼不一起先出鎮,再和我商量下一步怎樣做?嗯,她肯定是想到傑伊一直覬覦她的美貌,想拿自己換父親。傻孩子,傻孩子,你讓我怎麼對得起佩蒂的囑託?”

說道佩蒂,長老露出沉痛的表情,整個人都像縮進了椅子裡,顯得更加瘦小。

我驚悔莫名,難怪艾西卡說,可以讓傑伊放過她父親的只有她,原來竟是這樣。和我告別時,她已打定主意犧牲自己。艾西卡,你又何苦這樣?爲了救我們?還是爲了幫助族人擺脫食靈者的噩夢?

吉翁長老沉思一下,問我,“艾西卡和你分別時還說過什麼話嗎?”

“她說,不知爲何我喝下漱靈餐但不受食靈者的影響,我可能可以幫助你們。”

長老神情大變,說道:“你知道食靈者的事情?你喝下漱靈餐了?”

我說:“是的,艾西卡把她知道的都告訴了我,我清楚食靈者和黑水鎮詛咒的事情。我和女兒凱茜都喝下了漱靈餐,但我並沒有什麼不適;凱茜到現在昏迷不醒。”

長老站起身來:“帶我去看看你女兒。”他神色焦急,似乎迫不及待。

在仔細檢查了凱茜的狀況後,長老沉思良久,“近些年喝了漱靈餐的遊客,無一倖免地得上了失魂症,偶然有逃過的,是因爲覺得不對勁,偷偷地倒掉沒有喝的;或者喝下去嘔吐了的,”他看着我,我說我不是這兩種情形,他點點頭續道,“如果你不是這兩種情況,確實喝下去了,你和你女兒的情況確實是我平生僅見……喝下去後,你是否有過詭異的夢境?”

我向他講述了三次夢境中的詳細情形。

“我們族人長久以來都在饗靈節飲用漱靈餐,會引起人看見詭異的夢境,夢境因人而異,效力大概持續一兩天。過去我曾經調查過很多人,和你類似的夢境也不是沒有,有的說夢境中自己沉在了湖裡,有人說自己的靈魂變成了各種異物,不過更多的是說在夢境中看見了女神魅珈宓。”

“百年前的事件之後,黑水族被詛咒,每年的饗靈節過後都出現得上失魂症的人,按照厄庫家的解釋,是因爲洪水產生了休勒沙,哦,就是你說的食靈者,我們叫休勒沙。長老會宣稱休勒沙會在夢中奪取人的靈魂,讓人患上失魂症。--我一直懷疑這個解釋,但是幾十年來有無數人都宣稱在夢中見到了休勒沙,有人說他們是湖中的怪魚形象,有人說是山中的熊羆形象……大多都是妄人的胡言亂語,但我也不能據此否認休勒沙的存在。”我一下子想到了鎮長日記中說的話,鎮長也應該詢問過很多人,以探究食靈者到底是什麼,不過他最後也沒得到答案,他喝了很多漱靈餐,卻從來沒有夢見過食靈者。

“我們黑水族和現代人不同,我們崇尚自然神的力量,對神的信仰是我們的生存基礎,信仰神和供奉神也是我們的生存方式。大家逐漸習慣了每年獻祭給休勒沙的事以後,休勒沙也和我們自古信奉的神明魅珈宓一樣,成了信仰的一部分,甚至對很多人來說,對休勒沙的信仰取代了對魅珈宓的信仰……”說到這兒,吉翁長老忽然停頓了一下,他的雙眼射出蘊含着生殺之氣的森森寒光。不過立刻就被沉思的神情所替代,我以爲自己看錯了。

他接着說道,“以我的瞭解,遊客們只要喝下漱靈餐,一夜之後,沒有幸免地都患上了失魂症。至於他們是否在夢中被休勒沙吞噬靈魂,我也無法得到確證。因爲沒有幸存者。今天聽了你描述夢境,我不知道你的記憶是否準確,或者說你是否在潛意識裡刻意地用你已經認定的事實去回憶和重構夢境……我聽你的敘述,你似乎傾向於將‘淡紅色世界中變成白色光球’解釋爲你變成了靈子,進入了‘神之領域’,把你看到的衆多白色光球解釋爲其他的遊客,當晚在喝下漱靈餐之後都變成了靈子;將怪物們享受巨人們製作的大餐的場面解釋爲休勒沙吞噬靈魂;你還傾向於把夢境中救你的‘白色光輝籠罩的女子’解釋爲你女兒,甚至認爲她與湖神定下契約長留於此以拯救你,因此現實中昏迷不醒,你卻平安無事……”

“長老,我也讀過一些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著作,知道夢是願望的滿足,也知道夢境的不可信,可能會受到外界的暗示、以及自己潛意識的影響,但我第一次做夢時,對什麼靈子、女神是完全不知道的,可我看到的場景卻和黑水鎮的傳說如此吻合……”我試圖想證實我在夢中看到的場景的的確確沒有受到這個故事的暗示。

“你的第一次夢境,是你醒來時就記得的?還是後來纔想起來的?”

“我是聽了艾西卡給我講述族中傳說,纔想起來的……啊,您難道是說,我在那時受了故事的暗示,才臨時想出這麼一個夢境來的嗎?”長老深邃的目光讓我不禁懷疑其起自己來。

“這我是不清楚的,你在第二次夢境看到了食靈者的畫面。那時你也已經得知食靈者的故事了吧?”

“確實是,第二次夢境是在艾西卡告訴我食靈者的傳說之後……”我不知道怎樣反駁了。

長老凝視着我,“夢境的真實與否其實無關緊要,是否是你女兒靈魂拯救你,休勒沙不能攫取你的靈魂也無關重要,只要你對失魂症免疫,其實就可以了。我們確實需要你的幫助。艾西卡的意思,是希望你參與到我們的計劃裡,一起對抗傑伊•厄庫和長老會,終結黑水鎮的詛咒。同時,你女兒或許將因此而甦醒。”

我一跳而起,“艾西卡說的話是這個意思嗎?您有把握詛咒解除,凱茜就會甦醒嗎?”

“我不確定。但如果真的如你夢見那樣,你女兒的靈魂困於黑水湖湖神之處,那我們的計劃或許有一線希望能夠挽救她。”他隨即自嘲道,“這些盡是猜測之言,我沒有任何確證。但鬼神之事,人所難知,我們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了。”

“爲了凱茜,就算僅有萬分之一的希望我也要嘗試。何況艾西卡不惜犧牲自己,我肯定會盡我所能幫助你們。請問您的計劃是什麼,可以告訴我嗎?”

吉翁長老沉默了片刻。然後神色凝重地看着我,一字一字道:“我們確實需要你的幫助,先生。但是你也有選擇的權利,因爲我們需要你承擔的任務極其危險,你很可能將爲之埋骨於此;而且一旦失敗,你和你的女兒還有我們,都將灰飛煙滅。我希望你能慎重地考慮一下。一旦你表示接受,我告知你計劃之後,你將不能反悔。如果你現在表示拒絕,我可以安排人將你們送回你的世界。離開故土隱姓埋名,從此忘掉這裡發生的一切,至少你自己是可以得救的;你的女兒如果並非我們想的原因而昏迷,只是因爲其他醫學上的原因,那經過診治也可以恢復。我剛纔給你分析夢境,也是希望你明白,你的夢可能只是外部暗示的結果,你爲救女兒與我們合作,可能只是讓你們更加危險。”

我本來想衝口而出“我接受”,但最後他說的話讓我制止了自己。對啊,解除詛咒凱茜就會甦醒,這僅僅是一個假設不是嗎?萬一凱茜只是因爲其他原因昏迷,我這樣豈不是讓她更加危險?同時我也對吉翁長老的耿直和坦率充滿了尊敬,他肯定是需要我的協助的,如果他不告訴我這些,對他們來說毫無影響。我將來知道也無可奈何。但他依然向我剖白,現在我明白他如此得人望、能夠吸引這麼多人追隨他的原因了。

我說,“讓我去外面考慮一下吧,長老,”我起身向這個可敬的老人微微鞠躬,他看穿我的心思似的,微笑一下“我們是信仰神的民族,我們不會昧着良心欺騙自己的朋友。你去吧。願女神魅珈宓予汝佑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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