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Pain of Loss
我被噩夢侵襲了。
我現在才知道,噩夢最可怕的地方,不在於夢中的詭異和驚悚,也不在於你害怕的事情成真。而在於循環,就像永遠無法走出的迷宮,一個噩夢的結束是另一個噩夢的開始。
我又變成了白色光球,進入了淡紅色的世界。一切都如同上次夢境的重演。不同的是這次看不見其他白色光球排成的星雲,只有我身不由主地被吸進了光與暗的區域。
進入的那片區域中仍是一片黑暗的背景。但這次等待我的不是閃耀着白色光輝的女子。而是一片詭奇的景象。
我的五感似乎沒有喪失,我看見大量的白色光球排成整齊的隊列,齊聲唱着歌,那歌依稀就是那首奇異的童謠:“漆黑的水裡深又深,看不到底找不到門。他們啊不知何所來,迷路的人啊何所終……”聲音卻是非常歡快。它們一邊唱着歌,一邊被一臺巨大的發光的機器張着大口吞噬着。機器就像是老式蒸汽紡織機那樣顫動轟鳴着。在機器的另外一邊有一個碩大的打開的艙門,艙門裡面跳出來無數黃色的和褐色的小人。他們哭泣着,也排着整齊的隊列前行着。
小人們一個接一個跳上履帶,在他們的前方是龐大的流水線。流水線旁邊站的是碩大的巨人。他們手法嫺熟地把小人們加工成各色食品:有大塊的糕點,大碗的湯羹,小人們哭泣着,慘叫着,巨人們哈哈大笑,手上一點不慢,每做完一道菜,巨人們就會放一朵紅色的小花在上面做裝飾。然後荷荷地叫一聲,巨人的背後出現一條軌道和一輛列車,巨人們把菜餚放在列車上,列車發出一聲尖叫緩緩地開走。
我好像也在跟着列車移動,無數條軌道和上面奔行的列車的終點是一個巨大無比的餐桌。桌旁坐着的都是比巨人還要更加碩大的奇形怪狀的活物。有的渾身都是眼睛,有的長着無數條觸手,有的有着堅硬的外殼,有的幽幽地發出熒光。相似的是他們每個都有一張巨大的嘴,他們一邊大笑着,一邊將巨人們做成的菜餚塞進嘴裡。瘋狂地咀嚼着,無數小人在他們嘴裡哀嚎着。
突然,怪物們發現了我,聒噪起來,這時我感覺一個巨人抓住了我,要把我塞進製造小人的機器裡面。我奮力掙扎着,卻無濟於事,我想呼喊,卻發不出半點聲音。巨人嘲笑着我的掙扎。我被塞進了機器。我覺得自己剎那間被分解掉了,變成了無數小人,每個小人都是我,都是我生命中每一個瞬間的“我”。由我童年開始到如今的每一個時刻的記憶,我的所有情感,快樂哀愁痛苦悲傷,都變成了一個個小人,他們哭泣着排好隊列,被做成了各種食物,送上了餐桌。每一個小人都帶有我的感覺,我可以看見無數的怪物們張開大口要吞噬我。在被吞噬的一刻,我的某段記憶和情感就隨之消逝。關於妻子的、關於凱茜的、關於艾西卡的、關於黑水鎮的一個個片段,都消逝在了怪物們的大口中。我的生命被**成了無盡的時刻,也有無數的小人,我體驗着無數次被吞噬,被咀嚼,然後消亡的過程。我慘呼着,但毫無用處。只剩下黑暗。和漸漸消失的人生記憶。
在我的意識沉向無盡的深淵的時候,我彷彿忽然醒來,發現自己又變成了白色小球,我之所以爲我的全部記憶和情感又回到了我體內,然後我又被吸入光與暗的區域,再看見巨人和怪物,再被加工成菜餚被怪物吞噬。
循環往復。我的意識被困在這個詭異的循環中。不得解脫。不知過了多久,我已然麻木。忽然間,我看見了一個全身沐浴在白色光輝中的女子向我走近。凱茜!我看清楚了,那個人的面容正是凱茜。但好像是凱茜長大的樣子,可是我知道那就是凱茜。
我想喊她,但我無法出聲。她微笑着走到我面前。她的嘴分明沒有動,但我卻聽見了她的聲音。她說:“我的靈魂將永遠留在這裡,”她向我伸出手來,白色的光輝籠罩了我全身,“我也將永遠與你同在。”她拉着我,從怪物們的世界中飛出,又從淡紅色的世界中飛出,到了好像黑色水底的世界。我也變得恢復了形體。她拉着我,我們從水底浮到水面,我的意識即將甦醒的前夕,她卻慢慢變得透明、消失不見。我大喊“凱茜!不要走!”撲上去抓她,但抓住的只是一片白色的光影。
一陣疼痛襲來,我驟然驚醒。我花了好久才發現自己仍是在艾西卡家的閣樓上。我摔在地上,椅子倒在一邊。看樣子我是在椅子上睡着了。在夢中好像過了幾十、幾百年那麼久,但看時間居然只過去了一兩個小時。最後想要伸手去抓那個救我的女子,在現實中卻摔倒了,還撞倒了旁邊的箱子,裡面的東西散亂一地。
我爬起來,看着靜靜躺在牀上的凱茜,心中思潮起伏。一切都只是夢境,就像卡夫卡的小說一樣光怪陸離。但我爲何感覺如此真實?就像真實發生的事情一樣。那個救我的白色女子像極了凱茜,她是誰?她又一次在夢中救了我。她的話是什麼意思?而我在夢中看到的又是什麼?那些怪物們是食靈者們嗎?我一次又一次被吞噬,一遍又一遍失去一切情感和記憶,在噩夢中無盡地循環,這難道就是失魂症的人所經歷的嗎?
我平靜了一下,回想起夢中那個女子將我送上水面,自己卻消失在黑水裡,我爲何心中那樣地悲傷?我的頭又開始疼了,熟悉的撕裂式的疼痛,我大腦中斷掉的某根神經又作怪了。
我使勁甩甩腦袋,現在可不是沉浸在夢境中不能自拔的時候啊。外面天色已經昏黑,到弗雷德接應我們離開,應該時間不長了。爲了不再去想剛纔的夢境,我開始把箱子中掉落的東西重新收好。
在我拿起地上的一個黑色筆記本的時候,裡面掉出來一張照片。照片已經變成淡黃色,上面是鎮長和小時候的艾西卡,還有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白衣女子。三人一起幸福地笑着。照片右下角寫着F&E,日期已經模糊地看不清了。
照片上的女子面容酷肖艾西卡,應該就是艾西卡的母親,據她說早已過世了。我翻開筆記本的扉頁,將照片夾回去。卻突然在上面瞥見了一行字。
“我不期待死後的靈魂能有歸處,更不敢奢望能和你的靈魂長伴,只希望所有罪孽都加之於我一人之身,死後永墮食靈者之腹。”
這行字讓我無法移開目光。扉頁上只有這麼一行字。翻開裡面,是一本日記。我本來以爲是艾西卡的,但看字體瘦硬,應該是出於男人的手筆。我雖然無意窺探別人隱私,但這行字似乎背後還隱藏着與食靈者有關的秘密,我決定看下去。
“三月四日。最近時常做夢,夢境非常真實,醒來後簡直無法區分夢境和現實。在夢中又見到了你,好像又回到了我們的少年時代。我夢見了咱們躲在我家偷看禁書的事,咱們裹着毯子,點着蠟燭,在冰冷的地下室裡看着那些從外面流傳進鎮裡的書。怕被家人發現,更怕因此讓家人獲罪。你還記得我一邊看,一邊氣憤地說,外面世界這麼大,爲什麼咱們卻只能一輩子被囚禁在這裡,總有一天要離開黑水鎮,去外面的世界生活的話嗎?嚇得你趕緊捂住我的嘴。夢醒了,你手指的柔軟的觸感還留在我臉上,你當時責怪的眼神還在我眼前。但你已經不在。”
“三月八日。今天還是夢見了你。夢見了我去湖邊偷看你們練舞的事情。對了,那時候不像現在,舞者練舞是不允許看的。我被人用鞭子狠狠打了一頓,你在一旁哭着。打完了你給我包紮,你的眼淚滴在我的傷口上的刺痛感,我沒有一刻忘記。你知道嗎,艾希已經可以做出你的三步旋轉了,她和當年的你是那樣相像。孩子長大了,我也該老了。你呢?你還是原來的模樣嗎?”
“四月十二日。今天夢見了在你最後的日子裡,你有一次清醒過來,流着淚對我說,想再去山裡我們過去捉野鴨、撈魚兒的小溪看看,想再喝一口那裡的泉水。等我抱你過去,你又已經失魂落魄地不認識我了。我捧起泉水到你嘴邊,你只是喃喃地說,你是誰?你是誰?親愛的芙羅拉,我心中的痛你能明白嗎?我流着淚從夢中醒來,我詛咒這該死的命運!每當我叱天罵地,狂亂到想殺人的時候,我又不知道該向誰報仇。是誰奪走了我的愛人?不是長老們,不是鎮上的任何一個人。我想向吞噬你靈魂的食靈者們復仇,但不管我喝下去多少漱靈餐,也就是迷迷茫茫一片混沌,什麼也看不見。食靈者們奪走了你,但不屑於攫取我的靈魂,偏偏要留我在世上受苦。我想象過食靈者的樣子,它們是魚的樣子嗎?是熊的樣子嗎?是人的樣子嗎?那天我看見一條野貓,它捉到一隻老鼠,先戲弄它、讓它東奔西跑筋疲力盡,然後一點點咬掉老鼠的四肢和軀體,我忽然覺得那就是食靈者,老鼠就是我最愛的芙羅拉的靈魂,我憤怒如狂,把野貓撕成了碎片,那一幕被艾希看見了,她嚇得目瞪口呆。真對不起,芙羅拉,我真要瘋掉了,食靈者們,出現在我面前吧!我殺不了你們,你們就吃了我吧!”
這一冊日記的文字驚心動魄,時而慘酷到不忍卒睹,時而思念欲狂讓人落淚,有時候字跡歪歪斜斜,語言混亂不堪,顯然情緒已經激動到極處。日記的口吻一會兒是自言自語,一會兒又像是和“芙羅拉”的綿綿情話,一會兒又像是對艾西卡的懺悔,時而追憶,時而怒罵,更多的是痛失愛侶的悲痛欲絕。
我合上這一冊,這日記應該是艾西卡的父親--裴恩鎮長的無疑了。裡面多次提到的芙羅拉,應該就是艾西卡的亡母。看看箱子裡,除了這本日記,還有十幾本同樣的筆記本。以及一些照片、書信,還有女性的飾物。我想起艾西卡說的閣樓裡有很多鎮長的回憶之物,應該就是這些了。
初來黑水鎮我就見過鎮長,在饗靈節盛典上也見過他,我和艾西卡隔着倉庫大門也聽見他說話,在我的印象裡他是一個精明強幹、冷酷霸道的人物。想不到內心有這樣大的傷痛,對亡妻又是這樣一往情深。我本來不想再看其他冊日記了,畢竟這是鎮長的隱私,但忽然想到,看日記中所說,艾西卡的母親竟也是被食靈者吞噬了靈魂,得上了失魂症,艾西卡沒有提過。而鎮長在扉頁上又寫下了想要贖罪之語,究竟是什麼意思?
我又拿起一冊日記。語言稚拙,竟是小孩子寫的,裡面是鎮長童年的故事,他如何從小被教育要一生忠於湖神、忠於族人,如何被灌輸了要守護傳統、抵禦外部文明入侵、保衛信仰的理念,在日記中都可以看到。日記中時常提到的F,應該就是芙羅拉了。他們青梅竹馬,一起長大,難怪感情如此深厚。
又有幾冊是少年和青年時代的故事。裴恩鎮長出身雖然一般,但他聰明勤奮,認真好學。日記裡寫到,他學習黑水一族的文化和歷史,和小夥伴們在山裡湖邊馳馬、打獵、冒險、摘果、捕魚,裡面還寫道第一次見到外來的商人販賣的新奇玩具和書籍時候的驚喜,以及偷偷地告訴商人想要的東西,數着日子等待商人們下次到來的急切,以及拿着自己省吃儉用攢下來的錢,第一個衝到外來商人那裡買下最漂亮的飾物送給F,看到她笑容的滿足感。還有和F一起躲在家裡看禁書,憧憬着外面的世界,以及兩人從兩小無猜到兩情相悅,再到喜結連理的故事。
如果日記中沒有提到每年的饗靈節,光看其他內容,這就是一個正常的男孩子的成長曆程。但日記裡每年都要寫到,饗靈節大家一起詠唱頌歌、分飲漱靈餐、平靜地入睡等待神的挑選。看來這種用族人靈魂獻祭的事情經過幾十年,已經成爲傳統,對他們來說司空見慣,日記中饗靈節過後總會寫到,又有某家的某個人被神選中了,他們的靈魂去到了神靈和祖先們的身邊。不可思議的是,受害者的家人是高興多於難過,甚至還有人道喜。似乎被選中得上失魂症是一種幸運和榮耀一樣。在鎮長成年以前,他對食靈者的事情也一無所知,他也覺得被神選中,長伴神的左右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到了成年後,從日記中可以看出,他爲人古道熱腸、很得人心、極具領導才能,在年輕人中是備受矚目的人才。他的出身雖然不是黑水族中的名門大族,但他靠着自己的努力,成爲最有希望進入長老會的年輕候選人。他妻子芙羅拉接任女神舞者,後來艾西卡出生,他更加躊躇滿志,要爲妻女還有深愛的族人創造更好的未來。
但與此同時日記的文風開始轉變。他被長老會告知了食靈者的可怕真相,也親眼目睹得了失魂症的人那生不如死的慘狀,更多地對鎮子的現狀不滿,他對把族人靈魂獻祭給食靈者的事情感覺憤怒和不平,尤其不平的是處於鎮子最高層的長老會從來不和族人分飲聖餐,理由是他們的靈魂足夠潔淨,不用藉助聖餐就可以和神靈溝通。因此他質疑傳統,試圖衝破陳規,向長老會挑戰,要求平等。結果遭到長老會的打壓,差點遭到處刑。最賣力打壓他的是長老會中的一個人,傑伊•厄庫,他一直以來的死對頭,厄庫家的年輕一代,也是長老會中最年輕的成員。我想起來在倉庫中聽到的關於“全知全能的黑水族長傑伊大人”的話,原來竟是潰壩事件之後黑水族中最顯赫的厄庫家族的後人。厄庫家在黑水鎮幾十年來呼風喚雨,裴恩鎮長的根基太淺,在傑伊一幫人的明槍暗箭之下險象環生,好在有長老會中的吉翁長老同情並欣賞這個青年裴恩,盡力扶助他,幫他度過難關。吉翁長老對裴恩的一番話對他影響深遠,他鄭重地寫在一冊日記的扉頁上:
“當這個充滿惡意的世界向你張開大口的時候,一個真正的英雄,不是拿自己的肉體撞上去,那樣只會讓你愛的人和愛你的人哭泣;你應該退下來,鍛鍊你的肉體,打造你的鐵錘,等待時機,在某個時刻,一擊擊碎它的獠牙。”
青年裴恩學會了妥協,他收斂了原來的鋒芒,積蓄自己的力量,在吉翁長老和人們的支持下他成功被選入長老會,當選了鎮長。
裴恩和傑伊•厄庫的鬥爭從此升級爲鎮長率領的族中普通大衆和厄庫家族把持的長老會之間的鬥爭。兩人明爭暗鬥,傑伊勢力龐大,裴恩人望崇高,多年來不分勝負。裴恩孜孜不倦地致力於權利的平等,在裴恩的堅持和努力下,長老會的成員也開始和普通人一起分飲聖餐,裴恩視之爲自己的重大勝利。而且奇怪的是,自那以後,連續幾年都沒有失魂者出現。普通大衆更是把裴恩視爲保護者,他多次連任鎮長。就當裴恩意氣風發,準備開始改變黑水族人的生活方式,敞開懷抱迎接現代文明的時候,重大的打擊襲來。
他的妻子,艾西卡的母親芙羅拉突然得上了失魂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