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昨夜是凌晨才睡的,加之一身傷痛,拾彩今日一直睡到了日落西山才從迷迷糊糊之中醒來。
連眉聽見屋裡的動靜,推門而入,走上前來爲她穿衣。她覺得不自在,奈何自己行動不便,只得連連道謝。
連眉一邊快速的給她繫着複雜的腰帶,一邊笑着道:“拾姑娘怎麼睡了一覺之後就變得這般生疏了,昨兒個不是還對我一口一個眉姐姐的嘛!”
拾彩苦笑,哪裡是她生疏了,只是作爲一個現代人不習慣被人伺候而已。
洗漱好後,連眉爲她端了飯菜過來,誘人的香氣勾引着味蕾,讓人忍不住的直流口水。
拾彩食慾大動,正準備動筷子,忽然見陸玠氣喘吁吁的跑進來,臉上神采飛揚,高興地說:“阿彩,快收拾一下,我們出去吃飯。”
“出去吃?”拾彩被他突如其來的提議弄得莫名其妙。
“嗯嗯,近日發生了許多事情,你一定很累,我們出去散散心。絳絳說這樣也有利於你身體的恢復。”
誰要和你一起散心啊,她翻了翻白眼。
“不去。”
“去嘛去嘛,嗯?”
“………”
於是,懷城城門口,驀然出現一輛銅軾金頂、富麗堂皇的馬車。
驅車的小廝一手還在勒着馬繮,一手拿起一塊令牌往面前一攤,守衛立刻恭恭敬敬的退至兩邊,讓出過道供馬車通行。小廝禮貌的點頭致謝,絲繮抖的更加快,馬兒碎步走蹄,輕快馳出。
馬車內,拾彩和陸玠大眼瞪小眼,相顧無言。僵持到最後,還是拾彩先服了軟,低下頭來。
天地可鑑,她是真的打心底不想和這廝出來“吃飯”的,奈何卻抵擋不住他滿眼淚花的請求。
最近大約是老了,越來越受不了這種軟萌軟萌的誘惑。想到臨走前連眉露出的那抹“我都懂”的笑意,她只恨不得直接跳了馬車尋死。
陸玠咧着嘴傻笑,全然不顧她的那點柔腸百轉的糾結,一直開心的看着她,連眼睛都不眨一下,那表情彷彿是在欣賞全世界最美麗的花朵。
“好看嗎?”
“嗯……好看。”陸玠想了想,極其認真的點頭,彷彿在回答一件十分莊重的事情。
拾彩被他的語氣逗笑,本來陰鬱的心情頓時散了一半,而且還忽然神經質的覺得對面坐着的少年有點可愛。
想到這裡她心中一動,學着陸玠的模樣,胳膊但在腿上,雙手託着腮,往前靠了靠,和他的眼睛對視。
“喂,我說西厭妹妹,你從小是吃可愛長大的嗎?像只小狗一樣。”
陸玠覺得小狗這個比喻和自己高大偉岸的形象完全不符合,不由得皺了皺眉頭。
“眼睛黑溜溜的,像小動物一樣,而且還喜歡黏人,愛撒嬌,更可氣的是明明比我大卻長着一副少女臉……”
什麼叫做長着一副少女臉?他覺得自己的男子氣概受到了侮辱,伸出自認爲沙包大的拳頭以示威脅,表達自己的不滿。只可惜,毫無殺傷力。
“你看你看”,拾彩像是發現了什麼,激動的抓住他的手說道:“對就這樣,不要動,你這副樣子簡直就是一隻在撓爪子的小狗嘛!”
陸玠翻了翻白眼,沒好氣的說道:“你再說,你再說我要咬你啦。”
拾彩縮了縮脖子,誇張的嚷嚷,像茶館裡演技拙劣的說書先生:“哎呦喂,小狗狗要發威了。”
這下連陸玠也忍不住了,跟着她一起笑了起來,眼睛裡有東西若水波一般盪漾,好似要把人捲進去。
拾彩笑的更加暢懷,可是笑着笑着卻忽然停了下來,驚噫一聲,立刻把頭探出馬車外。
“哇好美啊!陸玠你看,是夕陽。”她伸手朝那片絢爛的織錦處指了指,示意他看。
陸玠聞言身體一滯,怔愣的望着她。
這還是她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
“嗯許久沒有好好看看天空了,人果然在接近大自然的時候纔是最真實的。謝謝你啦,帶我出來放風。”
他心中乾澀難言,勉強的笑了笑道:“這還沒開始呢,現在謝我未免早了些……”
兩個人正說着,馬車突然停了下來,接着外面傳來小廝的聲音。
“主子,到了。”
陸玠應了一聲,利落躍下馬車,然後伸出一隻乾淨秀氣卻又略顯粗糙的手,溫言道:“我來扶你下車,小心一點。”
拾彩心中一暖,難得乖巧一回,聽話的把手遞給了他。
只是她纔剛一站定,就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所驚豔。她不可思議的向前跑了幾步,又回頭看了陸玠一眼,不敢置信人間居然還有如此風景。
這也,太美了吧。
她張大了嘴巴,高興的舉起胳膊伸了伸懶腰,然後坐在草地上眯着眼睛,像個暮年老人一般,茶餘飯後,愜意的端着一把小凳兒坐在門口,眺望着一望無際的水面。
晚霞倒映在明亮如鏡的湖面上,顏色熾熱,舉目望去,水天相接,彷彿燃燒在天地之間的熊熊烈焰,氣勢磅礴。風攀附着水面的紋路徐徐刮過,送來一陣潮溼的清風。
有幾隻孤雁散散落落的鑲嵌在穹頂之上,好像奮不顧身的飛蛾,看起來悽美而又震撼人心。
她屏住呼吸,連眨眼都忘了,生怕一不小心,就錯過了面前的這場盛宴。
陸玠哭笑不得的看着她僵直的後背,心中有一股熱流呼嘯而過,好像要順着血液上涌從眼睛裡流出來。
他的確又被推進了另一個深淵,但是幸好……他在淤泥的掙扎中又遇見了滿目繁星。
“幹什麼呢?想把自己憋死呀?”他回過神來,跟着走了過去,往她的背上拍了拍。
拾彩被他這麼一說,才驚覺的確胸悶氣短,於是立刻放鬆肩膀,大口大口的呼吸,一邊喘氣還不忘一邊笑。
陸玠也笑,表情有說不出的溫柔。
“這麼高興嗎?”
“嗯”,她重重的點了點頭,待氣息穩了下來,又好奇的問道:“你是怎麼發現這個地方的,簡直太美了。”
“誰知道呢?”陸玠忽然嘆息,順勢躺倒,雙手枕在頭後:“一個人待的久了,總會找到一些不爲人知的地方。”
拾彩也躺倒,張開雙手雙腳,擺成一個“大”字狀。天上無數雪白的雲團聚集在遠處,相互碰撞着,擠壓着,緩慢而又柔和地翻騰、起伏,看起來既動盪,又招搖。
過了半響,她輕輕地問:“你不開心嗎?”
“開心,怎麼會不開心。”陸玠自嘲一般的說道。
“過去十九年裡,我沒有一天不在幻想着這個場景,而今終於實現了,現在開心的要死……”
“別逞強了”,拾彩側過身來望着他,“嘴上這麼說,眼睛卻紅的跟兔子似的,騙誰呢。”
陸玠眨巴眨巴眼睛,沒有出聲。
“傻子。”拾彩嗔罵了他一句,又翻轉過來,重新擺回不甚優雅的大字形。
其實她對這個姿勢覬覦很久了,無奈在王府里人多眼雜,規矩繁瑣,所以一直未能實現,今日終於能填補上這個空缺。
真好啊,在他面前可以不用察言觀色,也不必懂得人情世故,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她慢慢閉上眼睛,把一切煩惱都拋諸腦後,覺得通體舒暢。
“陸玠”,又過了一會兒,她輕輕喊了一聲。
“嗯?”
你還不打算告訴我嗎?”
“什麼?”
“我們的關係,以及,我是誰?”
陸玠緘默,嘴脣翕合了半天,最終什麼也沒說。
拾彩沒有聽到回答,落寞的感慨道:“你不會讓我回去了是嗎,晏清王府。”
“你想回去嗎?”陸玠反問。
她想回去嗎?是想的吧。可是內心總有一種聲音在拒斥着,一直一直告訴她,王府不是她最後的歸宿。
其實燒尾宴那天,太子和李知荀的對話她都聽到了。原來,原來他一直在利用自己,把她當做縱橫捭闔的棋子。但可悲的是她卻能不自知,還一直以爲自己對他來說是特別的。
所幸,她本來就沒敢期望太多。算是老天厚待她,讓她在陷進去之前就認清了事情的真相。
她沒有立場責怪任何人。每個人生下來都肩負着自己的責任,在其位謀其政,他只是做了自己該做的事。
她忽然想起在綏邑的時候,她曾問過李知荀一個問題,在美人和江山之中他選哪個,他沒有正面回答,最後是她替他做了選擇。
命運還真是會捉弄人,同時又這麼的喜歡暗示人。
“你想回去嗎?”陸玠又問了一遍,小心翼翼。
“如果我說我不回去了,你會收留我嗎?”
“當然”,他飛快的點頭,臉上迅速染上一抹欣喜。
拾彩勾了勾嘴角,然後不自覺的暴露了在軍中生活時粗糙的習慣,假裝很兇的說道:“那就別廢話了,老子困了,要睡覺。”
陸玠趕緊捂住嘴巴,眼睛裡流光溢轉。
“嗯嗯,你睡吧,飯好了我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