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蓮動畫舫。
蓮動畫舫是安河邊上最大也是有受歡迎的一家畫舫。其形如其名,飛檐翹角、玲瓏精緻的四角亭子逐漸成形,赫然立於船頭。
藕粉色的四方圓柱上雕刻着浮雕蓮花, 一層扣着一層, 錯落有致, 精細到蓮葉上的每一個紋路都細細可數, 再配以翠綠色的船脊, 使得整個畫舫看上去就像一朵移動的巨型蓮花。
善袖早早的就到了,一個人倚在船頭的美人靠上欣賞着江上夜景。此刻江上碧波盪漾,微風輕拂, 山青柳翠,頗有人間仙境之感。
今晚她是隻身赴約的, 連承籙都沒有帶過來。
不知不覺中已是月上柳梢頭, 畫舫的另一端上早就張燈結綵, 有三兩女子或憑或立,皆以輕紗掩面, 也有風流才子賦詩作畫,更有絕色歌姬彈琴助興,好不熱鬧。
相比之下,船頭這邊便顯得有些清冷,只有她一人對江飲酒, 背影看起來伶仃又寂寞。
沈清沉在她身後靜默的看了許久, 終於走上前來, 打斷了她一個人的沉思。
“遲到了半個時辰呢。”善袖依舊望着江面, 頭也不回的說道。
“讓郡主久等了, 來的路上有些事情耽擱了……”
“好了”她打斷他的解釋,“坐吧”。
沈清沉應聲坐下, 善袖遞給他一隻酒杯,又親自爲他斟滿了酒,頗爲感慨的說道:“你說這畫舫上的才子佳人們,就沒有些個拋不開的煩惱嗎?如此開心的唱着跳着,好像不食人間煙火一般。”
沈清沉笑道:“今日郡主爲何如此多愁善感?”
“怎麼?我看起來不像是會有煩惱的人嗎?”善袖轉過頭來看他。
“那倒不是。”沈清沉淡淡的回答,目光落在談笑風生的衆人身上。
“其實郡主不必豔羨,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戰場。或許他們只是選擇暫時拋卻憂愁、尋歡作樂而已,就如你我二人現在一樣。你要相信命運是公平的,它誰都不曾饒過。”
“也沒有饒過你?”
“當然。”
他輕笑着小抿一口烈酒:“我與旁人的不同只是我亦未曾饒過命運罷了。”
“好一個我亦未曾繞過命運!”善袖讚歎道,“我要是能有沈公子一半的胸懷就好了。”
沈清沉又是一笑:“郡主說笑了。我倒是寧願自己永遠都看不清,永遠相信這世界上的確有被命運偏愛的人。因爲只有這樣,眼前纔能有光,不是嗎?”
善袖怔愣片刻,胸中豁然開朗,端起酒杯敬他:“既然如此,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
沈清沉也端起酒杯回她:“理當如此。”
二人相視一笑,均一飲而盡。
酒過三巡,兩人越聊越覺得投機,都發現了對方身上不爲人知的一面,頓時覺得親近了不少。
善袖說着她和某些官家小姐的恩恩怨怨,沈清沉則說起自己這些年在外遊歷遇到的奇聞異事,言語風趣幽默,逗的善袖頻頻拍掌大笑。
聲音清脆靈動,撩人心絃。
沈清沉也在一旁淡淡的笑着,夜風吹得他有些睜不開眼睛,餘光卻總是懶洋洋的追隨着鄰船上的幾個年輕人,不動聲色的繼續喝着酒。
善袖也是神態自若,臉上不經意流露出對這種自由自在的生活的嚮往,然後又像想到了什麼似的,內心惆悵,一杯接一杯的灌自己酒。直到兩頰緋紅,眼神迷離,才撲倒在酒桌上,醉態可鞠。
沈清沉的故事講到一半,見她已然醉去,嘴角笑意慢慢消失,斜倚在船欄上,聆聽着船尾傳來的一陣陣縹緲的琴音。
居然是那個人最喜歡的《雁落平沙》。
聽到情動處,他心中一痛,眼前不可抑制的浮現一名少女的音容笑貌。明明弱不禁風,卻偏偏喜歡這種雲程萬里、天際飛鳴的曲子,當真是世間少有。
只可惜,她再也聽不到,也彈不了了……
不知過了多久,琴音漸漸消失,畫舫裡的人也都走的差不多了。四周漸漸安靜下來,唯剩江心霧氣籠罩,朦朧若雲端。
沈清沉輕輕推了推善袖,喚道:“郡主,夜深了,該回府了。”
善袖一驚,立刻坐了起來,揉了揉發漲的腦袋,酒意已醒了大半,歉意的說道:“不知不覺竟睡着了。”
沈清沉笑了笑道:“無妨,只是更深露重,郡主要多注意身體纔是。”說着便把自己的外衣脫下來披在她的身上。
善袖大方接受,裹緊了衣服:“那此刻便回去吧。”
沈清沉點了點頭,扶她站了起來。
正在此時,一直在鄰船上吃酒說笑的幾個人中突然有兩個不知道因爲什麼吵了起來,爭的面紅耳赤,酒桌拍的啪啪作響。其餘人紛紛起立閃避,唯恐禍及己身。
沈清沉二人也停了下來,張望過去。
只見其中一人好像嘴上落了下風,怒不可遏的抓起桌子上的筷子猛擲出去。
這一擲用上了內力,本來十分平常的筷子在頃刻間化作了能斬金截玉的利劍,嗖嗖兩聲呼嘯飛出。只不過筷子飛出去的方向卻不是和他爭吵的另一個人,而是駐足圍觀的沈清沉和善袖。
沈清沉早就發現這幾個人不對勁,所以在他們假模假樣的爭吵的時候故意停了下來,想看看他們到底要做什麼。
此刻見那人擲出的筷子徑直朝自己飛來,心中冷冷一笑,隨手拔掉善袖頭上的一支簪子,道了句“失禮了”,在黑暗中聽着風聲辨別方位,右手一揮,簪子已順勢而出。“當”的一聲,筷子應聲而落。
只是同時飛出來的筷子有兩支,其中一支被擊落,另一支卻直直的朝善袖所在的位置襲來。
善袖雖說性子陰冷狠厲,但畢竟是位閨閣女子,見此情景立刻閉上眼睛失聲尖叫起來。
沈清沉不慌不忙的在一旁觀望着,好像本沒有打算施救,直到筷子堪堪接近她的胸膛不到兩指寬的距離的時候,才揮袖一擋,替她解除了危機。
鄰船的人見一襲不成,立刻拔刀飛身而來。
沈清沉看他起落的姿勢,知他武功頗爲不凡,一把將善袖推進船舫之內,關好了門,隨即又抽出腰間的軟劍護身,擋住了對方的當頭一劈。
善袖害怕的躲在舫間不敢出來,卻又擔憂沈清沉的安危,內心着急的打開一絲門縫偷偷觀看戰況。
船外的燈都熄滅了,看的不太分明,只能隱約見兩道身影在船板上快速穿梭,刀劍化作白光,在空中發出的清越的碰撞聲。
善袖把頭靠的更近些,只見那位擲筷者劍法鋒銳,攻勢兇猛,而沈清沉卻冷靜異常,一把軟劍若遊走的靈蛇一般,幻進幻出,卻自成章法。雖然只一味的招架退守,但只要一出手還擊,那便是招招狠辣。
知道沈清沉佔了上風,善袖拍了拍胸口,長舒了一口氣。只是剛過沒一會,她的心又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兒,因爲她看到沈清沉背後又有一個人在悄悄靠近,準備瞄準時機偷襲。
而此刻的沈清沉只顧着與眼前的人鬥得難捨難分,那裡注意到身後還有人。
情急之下,善袖再也顧不上自己暴不暴露,當即推開舫門跑了出去,想要提醒他小心身後。
可是話還沒有喊出去,刀就已經直砍而下。善袖大驚失色,飛奔到沈清沉身邊,一把將他推開。
事出突然,偷襲者來不及收刀,全力砍在了她的右臂上,當下血肉翻飛,血流如注,疼的她兩眼發昏。
沈清沉見狀,不再多做糾纏,回劍向兩人齊刺。趁對方劍身晃動之際,突然反劍回擊,出掌砍劈。那二人頸骨齊斷,悶哼一聲,癱軟在了地上。
確認二人沒了呼吸,沈清沉立刻丟掉手中的劍,扶起倒在地上的善袖,從懷裡拿出一瓶金創藥灑在她的傷口上,然後撕下一片衣袖,替她包紮好。
此時善袖已經疼的昏迷了過去。他把她抱回自己的馬車中,命馬伕將她送回平西王府,自己則又折了回來,踢了踢兩名刺客的屍體,蹲下來在他們身上摸了摸,最後在腰間發現了一塊小小的密符。
他猜的果然沒錯,的確是平西王府的人。
看來平西王對自己還不放心,所以故意派人前來試探他。只是沒想到他居然連自己的女兒都算計在內。
方纔他是故意只打掉那支襲向自己的筷子,想看善袖作何反應。
如果她知道這些人是她父親派來的,斷然不會害怕。可是看她的表現,好像的確對這次襲擊毫不知情,要不然她也不會跑出來爲自己擋那一劍。
只是如果讓她知道她是被自己的父親暗算的,不知道會作何感想……
還有這兩個刺客,對善袖下手也是毫不留情,若不是得到平西王的命令,他們怎會如此大膽。看來平西王爲了使自己不疑心於他,還真是費了不少心思。
不過他也太小看自己了!以爲他會認不出這塊令牌,所以自信的任這兩個人戴在身上。
只可惜,他對他平西王府的瞭解,可遠遠超出他的想象。
想到這裡,沈清沉神色漸冷,隨手又將令牌丟在刺客的身上,躍下畫舫,對身後說道:“收拾乾淨了”。
黑暗中不知道從哪立刻冒出來幾個身影,飛快的收拾好倒塌的桌椅,將兩具屍體拖走後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