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門街。
入夜的燭火光中,小酒館裡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他帶着斑駁破損的斗笠,一身厚重灰袍,風塵僕僕進入早就歇業的酒館之中,酒館中的兩個夥計立刻嚴肅起來,齊聲招呼道:“軍師。”
祝南音則是微微皺眉,眼神中隱約有些不悅,沒有出聲。
來人掀開斗笠,露出一張細長的中年男人臉龐,顴骨突出、臉頰內凹,眼中神光幽深晦暗,讓人望之便覺不寒而慄。
“見過大小姐。”他面無表情地點頭示意,之後道:“南方發生了一些變故,我本來是準備去那邊的。但是大當家有些話需要帶到,我就還是來了。”
看來他也知道祝南音不喜歡自己,一上來就說明了來由。
“我爹有事,爲什麼不自己傳信跟我說?”祝南音問道。
“大當家知道,他跟你說,你是不會聽的。”男人直言道。
“我爹說話我不聽,你淳于復說話就有用了?”祝南音目光不善。
眼前之人,正是霸山軍師淳于復。
淳于覆沒有與她多爭執,而是直接說道:“大當家還是希望你早些回到霸山,龍淵城的情報自有別人打探。近來神都之中暗流涌動,他擔心你再待下去會有危險。”
“你讓他放心好了,我會保護好自己。”祝南音冷冷回道。
“我們也會保護好大小姐的!”二虎站出來說道。
淳于復看了他一眼。
二虎立刻又訥訥地退了回去。
“還有一些話,大當家不好說,但是山上已經傳得很開……”淳于復沉默了下,繼續說道:“山上兄弟們都在懷疑大當家派你來的目的。”
“你起初說是來拜師,可是並沒有成功;在此地作爲探子,也沒有打探到太有用的情報,都是一些市井傳言;現如今你還是留在這裡,兄弟們早就頗有微詞。大當家說是要帶着我們一起打造霸山,可是他自己的女兒卻在龍淵城不回去……”
“難免會讓人議論,他是怕霸山有朝一日會被攻破,把你送出來避禍……還是單純覺得山上清苦,讓你出來享福。”
這番話讓祝南音爲之一滯,想要說些什麼反駁,卻又感覺有些無力。
“哪個活膩歪的敢議論大小姐?我立馬回去撕爛他的嘴!”二虎怒氣衝衝道。
淳于復又看了他一眼。
二虎脖子一縮,但依舊小聲道:“就算軍師你瞪我,我也還是要撕……”
大虎倚着柱子,慢悠悠插話道:“大小姐在這裡一直在認真打探情報,只是融入龍淵城需要時間,我們不可能一開始就打進權貴的圈子。哪個探子不是花個幾年時間才能慢慢紮根下來,怎麼可能一進城就有所收穫,軍師應該也懂的吧?”
“我自然明白,也清楚大當家不可能有那些心思。”淳于複道:“但人言可畏的道理,相信大小姐也不會不懂。”
“我明白。”祝南音黯然點頭,“給我一個月時間,如果還是沒有任何收穫,那我就離開這裡,你們再派別人來接手好了。”
誠如淳于復所說,如果你自己的孩子都放在外面,那誰相信你會爲了霸山盡心盡力呢?
自己在龍淵城這些日子,情報方面始終沒有太大收穫,可能父親確實承擔了一些壓力。
“大小姐如此懂事,大當家一定會覺得很欣慰。”淳于復得到自己滿意的結果,立刻就站起身來,將那個斗笠重新戴好,“那屬下就不在這裡礙眼了,雲麓城那邊事態緊急,我得趕緊過去。”
“軍師走好,我就不送了。”祝南音說道。
淳于復“嗯”了一聲,轉身又出門離開,結束了這次短暫的停留。
看到他離開,大虎、二虎甚至包括祝南音在內,全都鬆了一口氣。
無論是與他有沒有矛盾,山上喜歡這位軍師的人很少,儘管他爲了霸山出謀劃策,確實做了很多事情。
歸根結底,還是他爲人處世的風格太過陰暗,着實令人害怕。
祝南音覺得他像是一具只有仇恨這一種情感的幽靈。
原本此時宵禁,已經不好出城了。可今日是奪城之戰的少年俊傑們歸來巡禮,宵禁延遲,此時神都街頭還是一片歡騰,頗爲熱鬧。
淳于復走出酒館門口,在走出南門之前,往北望了一眼。
在燈火輝煌處,正是皇城。
“我失去的東西,一定會親手拿回來。”他口中喃喃着,注視半晌之後,方纔轉身朝南門走去,“你們等着吧,那一天不會太遠了。”
……
葉妃的出場驚豔了大殿,不止是樑嶽多看了一眼,滿朝文武全都目光流轉了下,才又趕緊低下頭去,大頭重新奪回控制權。
別看了,人家是貴妃!
“孃親。”九皇子看到她,立馬喚了一聲。
太子和樑嶽也都恭敬施禮。
葉妃微笑着走上前來,對樑嶽說道:“以後太子和樑伴讀的課堂,可否讓塗兒也過去聽一聽,我想讓他跟你們多親近些,跟你們學習一下。”
“這個自然沒問題。”太子巴不得課上的學生多一些,幫自己分擔徐佔鰲的注意力。
九皇子與六皇子不同,既不與他形成競爭,又有一個更討喜的母妃,所以他很願意帶着小九一起玩。
後宮之中,盧妃過去依仗自己的孃家和皇帝對她的寵愛,向來行事倨傲、目中無人,屢屢與后妃爭寵,也就是最近一段時間才稍微安分下來。
這裡還要多虧樑輔國,將她的背景盧家一夜之間完成了消消樂。
而葉妃自入宮以來就是異國孤女,苦弱無依,她爲人又善良溫婉,很是惹人憐愛。皇帝對她寵愛之餘,她對別人也沒有威脅,自然沒有人去招惹她,相反都願意跟她交朋友。
後宮裡流傳着一句話,無論男女還是宦官,沒有人不喜歡葉妃。
六皇子的母親盧妃此時也在席間,正坐在皇帝旁邊,並沒有走下來聊天,看向樑嶽的目光裡還帶着一絲隱藏不住的寒意。
當初盧家如日中天的時候,就是樑輔國揪着他們家不放。
至今盧妃也想不清楚,自家究竟哪裡惹了樑輔國,居然讓他連父親歸鄉都不肯放過,非要追上去趕盡殺絕。
雖說盧遠望的死至今也沒有查出真兇,但不是你樑輔國還能是誰?
你讓刑部查樑輔國做的案子,能查出來就有鬼了。
好在如今樑輔國牽扯到了更大的事情裡,也被下獄查辦,盧妃只盼着他能明日就被凌遲處死,才能雪自己滿門之恨。
他一人死還不夠,整個神都樑家,包括他的私生子,全都要死才行!
看着樑嶽在那裡風光無限,她不由得又想到了自己的兒子,他原本是最有希望繼承大統的皇子,如今卻被徹底冷落。
今天之前,陛下已經多日沒有見過瀧兒了……
這樣想着,她看向坐在自己手邊的孩子。
六皇子姜瀧二十出頭的年紀,眉眼端正、樣貌俊朗,是幾個身懷神王血的皇子里長得最像牧北帝的。
太子長得更像他的生母,相貌雖然憨厚可愛,可是沒有人君之風;九皇子年幼俊秀,但是長相和牧北帝不太沾邊。
唯有六皇子姜瀧,不止是樣貌像,舉手投足都有牧北帝年輕時的風采——這是當初盧遠望暗中請專人幫他訓練出來的。
再加上朝野上下多有褒獎,也難怪他之前最受青睞。
只是後來被樑輔國公開,這一切都是假象,都是盧遠望專門打造的。
姜瀧與母親對視一眼,輕輕點頭。
他提起酒杯,緩緩站起身,也朝着那邊幾人聚集的地方走過去。
樑嶽正與太子和九皇子在那邊交談,餘光瞥到另一個人走過來,便稍稍側頭看去。
“六哥。”九皇子輕輕點頭,臉上頓時露出一絲怯生生的表情,看來對這位六哥頗有些懼意,和對太子完全不同。
“太子殿下、九弟。”六皇子招呼兩聲,之後道:“你們都和樑仙官聊什麼呢?可否讓我也聽一聽。”
“沒什麼,只是問問他一些奪城之戰裡的故事。”太子答道。
“樑仙官在奪城之戰中力挽狂瀾,擊敗九鞅馮南絕,當真是天資絕世,我若能有你一半天賦就好了。”六皇子淺笑着恭維。
只是不知爲何,這誇讚的話從他嘴裡說出來,也隱隱有幾分陰陽怪氣的味道。
樑嶽回以一笑:“三位殿下俱是身懷神王血的天才,若是全副身心修煉,自然不會弱於我等。只是你們要學的東西太多,耽擱了些許修行罷了。”
“就是這樣。”太子嘿嘿笑道,“你說的一點兒都沒錯。”
六皇子則是面色忽然一暗,說道:“要說我們皇家最有天賦的,還應該是大哥。只可惜當初那一樁案子,讓他至今杳無音信……”
他這話一出口,太子的臉色當時就僵住了。
大皇子的話題在宮中一向是較爲忌諱的,在他面前尤其是。
若不是大皇子消失,他哪裡有成爲太子的機會?懷念大皇子的人,難免會隱約帶着些看不起當今太子的意思。
如今六皇子就這麼當他面提起來,分明是不拿他當一回事。
九皇子對當年的事情不瞭解,也聰明地選擇了保持沉默。
樑嶽也沒有出聲,只是靜靜看着六皇子,看他想要作何表演。
緊接着,就聽六皇子又說道:“好在如今真兇已經暴露,樑輔國就是當年內帑案的兇手,希望朝廷能早日查出證據,將他九族誅盡!”
說這話時,他明顯是發了狠,言語間盡是殺氣,直直地盯着樑嶽。
太子的眼神一慌,當着樑嶽的面,放話要誅樑輔國的九族,這多少就有些針對了。
可六皇子還在繼續道:“包括那些野種……”
雖然他現在不太怕六皇子了,可一時間還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只能喊出一聲,“老六!”
樑嶽聽着六皇子的話,卻突然微微一笑,突然飛起一腳!
嘭——
……
此時的宴席已經進入自由活動的時間,不止是他們這裡,臺階上下的文武大臣都是三五成羣,在互相敬酒交際,原本正有些許嘈雜。
可這邊突然爆發的聲響,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讓整座大殿立刻安靜了下來。
那邊嘭的一聲響,六皇子被當胸一腳踹飛,橫着飛出數十丈,撞在大殿柱子上,轟然落地。
這一幕屬實震驚了所有人。
“樑嶽!”陳素第一時間站起身,飛掠到樑嶽身前,喝道:“你做什麼?”
他雖然說是呵斥,可面向卻是朝外的,幾個圍過來的供奉殿強者見狀,頓時就不敢再向前。
陳素都出馬了,局面應該不會再亂,他們也不願意強行出手壓制這個玄門弟子。
那邊盧妃第一時間撲過去,來到兒子身邊,高聲哭道喊:“瀧兒!”
“噗。”六皇子吐出一口鮮血,之後才艱難喘息道:“孃親,我還好……”
樑嶽如今的一腳,隨意便有開山裂石之力,豈是等閒能夠承受的?
“你如今都這般謹小慎微,怎麼還有人追着你不放?這山河大殿之上,堂堂皇子也能這般欺辱嗎?”盧妃高聲哭嚎,整座大殿都聽得清清楚楚。
事實上,今天來之前,他們母子就已經進行了一番計劃。
就是要打算趁着今天這個機會,搞一番事情,將牧北帝額注意力重新放到自己身上。若是能再算計一下樑輔國的那個兒子,那就更好了。
六皇子就是要去激怒樑嶽,讓他在宴會上動手,如此自己既能賣慘,讓牧北帝憐惜自己,又能讓牧北帝看到樑家的人有多麼張狂,對樑輔國不再留情。
樑嶽這一腳雖然比想象中重了許多,可是看到兒子被打成這樣,盧妃的心裡其實是有幾分得意的。
沒錯。
我要的就是這個!
眼見她哭得如此之慘,牧北帝皺了皺眉,問道:“怎麼回事?”
六皇子在地上艱難撐起,道:“父皇,方纔我們談及左相,也許是我言辭不恰當了些,對左相略有不敬,也不能怪樑仙官發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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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低垂,語氣十分卑微。
牧北帝看向樑嶽,就見樑嶽排衆而出,語調鏗鏘,重重說道:“沒錯,我打得就是他!”
誒?
周圍文武百官聽到這話,頓時都愣住了。
不是,你這麼勇的嗎?
在皇宮宴席上飛踢皇子就算了,踹完連道歉都沒有一個?
你是贏了奪城之戰,又不是飛昇之戰,這股囂張勁兒也太過了吧!
可緊接着,就聽樑嶽繼續說道:“我也不隱瞞陛下,在奪城之戰中,我爲了胤國能夠取勝,其實付出了一些代價,這才能夠戰勝馮南絕。至於是什麼手段,我不好明言,陛下可以去問齊老將軍。”
他這樣一說,殿中的幾個人頓時就明白了。
武安堂施展這樣的手段,自然會讓牧北帝知道,樑嶽疑似吃了極元丹的事情,牧北帝也有所耳聞,此時只是本人確認了而已。
“我的壽命本就只剩兩個月。”樑嶽繼續道,“而在來這裡之前我就想過,左相大人一直待我不薄,而他如今下獄不知是否被奸人所害,希望能夠徹查清楚。而六皇子當着我的面污衊左相大人,我實在有些按捺不住,還請陛下責罰!”
“我願將我這隻剩下兩個月的壽命,拿出來與六皇子賠罪!”
……
聽到他這一番話,盧妃和六皇子有些懵了。
本來還想着激怒樑嶽,捱打之後賣一波慘,換取牧北帝對兒子的憐愛。
怎麼他這一頓說下來,聽着他更慘了?
爲國家在外付出,只剩下兩個多月壽命,緋聞父親落獄,回來的慶功宴上還要被無良皇子嘲諷……
聽起來好像六皇子突然就變得可憎了。
果然,牧北帝又瞪了一眼六皇子,沉聲道:“年輕人酒後有些小矛盾正常,不必當回事,大家繼續飲宴就好。”
“至於樑輔國的事情,也未必就是他所爲,左相有下獄自證之心,說明他還是有底氣的,你不必太擔心。”他又安慰樑嶽道:“朕定會查明事情真相。”
“陛下!”樑嶽又重重說道,“我只有兩個多月,不知能否親眼看到左相昭雪。如果可以。希望陛下能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去雲麓城查這件案子!”
沒錯,這纔是他的目的。
他本來就是一直在找一個機會,找一個能夠向牧北帝開口的機會,當衆說出自己時日無多,想要替左相查案,牧北帝應該很難拒絕。
只是這種事畢竟需要契機。
而剛纔六皇子一出言不遜,樑嶽就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被他激怒之後請求查案,這樣看起來就十分順滑了。
我要的就是這個!
謝謝你,六皇子。
果然在他提出這個請求之後,牧北帝露出一絲爲難神色。
別說樑輔國一案事關重大,不能輕易交給任何人,更何況哪有讓兒子查爹的道理?
你說父子之說只是傳言……
那傳言他這麼激動幹什麼?
稍加沉吟之後,牧北帝目光掃視羣臣,說道:“讓你去查樑輔國案,屬實有些不妥,但考慮你爲國建功,這請求也有合理之處,這樣吧……”
“朕命太子作爲欽差,南下調查雲麓城之案,樑嶽從旁輔助,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