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兒！”
“師父！”
“可以告訴師父，你心裡在想什麼嗎？”
面對恩師，這個世上最瞭解自己的人，雪溪半點沒法掩飾心情！也正因如此，盤踞在他眼裡的迷惘，久久不能散去。
古慧神凝視着愛徒，良久輕聲嘆息：“哎！雪兒，你也終於有心事了……”
雪溪感到一陣茫然無措，心裡充滿了愁緒！他感到完全無法整理出一條清晰的脈絡，好像無數條細線混亂的分散在心裡，但可怕的是那一切似乎全都出於一點，而且最終還會重歸一點。如此一來，自己的所有努力都將白費！
“雪兒，你知道嗎？師父一生中有三件憾事！第一件就是辜負了恩師的厚望，醒悟的時候已經再也無法補償了。第二件就是當年因爲自己的一時義氣，未能真的努力去爲武林正義盡心盡力。直到自己明白了，卻已經是行將就木之身了。”
雪溪心情稍稍平靜下來：“師父對弟子說過，人與人之間的情意真假，首先是不求回報，那也就無談辜負了，不是嗎？”
“可人終究是人！正因爲有希望，有失望，有喜怒哀樂，有恩怨情仇。”
“可我覺得人正因爲有私慾，纔始終不能清除的看待事情！所以，我一向要求自己冷靜，理智！”
苦笑搖頭，古慧神臉現淒涼之色：“爲師第三件憾事，就是你啦……”
雪溪聽得臉現迷惑：“弟子有何錯失，難道到了如今我所做的一切還不能讓師父滿意嗎？”
古慧神輕輕搖頭嘆氣：“不，正相反，你不僅並沒有什麼錯失，反而把一切都做得幾乎可以說盡善盡美，毫無瑕疵！”
“那師父，弟子可這是不懂了。難道自己把事情做好，反倒成不是了？”
“哎！可人，又怎麼能十全十美呢……？”
雪溪皺眉看着師父，心裡千迴百轉，只怎麼也想不通什麼意思！
“雪兒！人生最大的智慧並不是你能得到什麼，因爲在這個世上，有些人生來就可以擁有很多，而有些人也可以靠天賦去爭取希望得到的一切，就像你！但生來貧寒，而且並無過人才能的人更多，可他們就天生活該受罪嗎？”
雪溪並不是個悲天憫人的人，但他自小深受師父感染，於人世間櫛比鱗次的不公也似乎有種奇妙的敏感！
“可師父不是也曾說過，人生最重要的，是要懂得自救永遠強於求助於人？”
“不錯！但自救卻也並非人人可以，所以這個世界才需要英雄，懷揣正義慈善的英雄！”
“弟子慚愧！有負師父期望……”
雪溪以爲恩師想責備自己對人世的淡漠，心裡不免感到厭煩！
古慧神鑑貌辨色，輕輕搖頭：“也許並不是你辜負了爲師的期望，只是爲師的確有些事還並未瞭然……”
雪溪心裡此時越來越感到疑惑，但他只覺得內心不希望再聽師父嘮叨下去了！
半晌，古慧神輕輕嘆道：“你從小就聰明絕頂，學文，習武皆較常人得心應手得多。但也正因如此，你從未真正的用心去做過一件事。本來爲師對此也沒有很在意，只覺得你既然聰明就理所當然不需要太用心去幹什麼，這是很正常的。而且爲了不會束縛你，甚至連你暗中殺人取樂，爲師也總是睜一眼閉一眼。可當我第一次看到你把殺人的報酬投入天池，在那裡呆坐了好久，我突然明白，你正在走向一條不曾有人涉足過的道路。而那條路的終點究竟會是怎樣的，自然也無人知曉！”
雪溪聽了恩師的話頗感疑惑！的確，正因爲他想以殺人賺來的金銀財寶填滿天池，所以每次都會把所有的報仇投入池中。但每一次他自己都不知數目的金銀消失在層層漣漪之下以後，卻會感到一種深深的落寞，不由自主的呆呆望着池水，可始終不曾明白到底怎麼回事。
“還記得當年你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後，雖然你不肯再見你爹，可其他一切卻全都毫無改變。甚至你練功都不曾稍有懈怠，也並未更加勤奮一點！那時候我覺得很奇怪！我想不通你究竟是恨你爹？又後者真的根本絲毫沒放在心上？雪兒，你告訴爲師，那時候你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
雪溪微微蹙眉，心裡暗暗回憶着那時候的感受。可最後卻只搖搖頭：“師父，說實話，我已經不記得那時候是什麼感覺了。只不過，我從來沒覺得恨他，但我也找不到該去親近他的理由！”
古慧神聽了悲傷的點點頭：“爲師擔心的，正是這樣啊！”
“師父！我不明白……”
“哎！人知所以爲人，正因爲血肉之軀的極限，心緒的複雜多變！正因爲有些做不到，控制不了，纔會犯錯。也只有知錯能改，才能體會什麼是真正對的，瞭解真情真心的可貴！從而學會寬恕，懂得憐憫！只有這樣，你的才能纔可以實現真正的價值，而不是僅僅滿足於你自己漠視人性的依仗！”
雪溪聽了暗暗思索，沉默良久，緩緩問：“可是師父，任何人犯錯總要承擔後果，我又怎麼談得到寬恕？而且世上那麼多人，只我一個去憐憫又有什麼用？”
“但如果你不肯寬恕，憐憫別人，又如何讓別人寬恕你，憐憫你呢？”
“我從來不需要那些！”
“是嗎……？”
雪溪猶疑的看着恩師，心裡不禁感到一陣輾轉！
半晌，古慧神緩緩嘆氣：“雪兒！爲師曾以拯救蒼生，造福天下爲畢生志向。我以自己認爲對的方法做了很多事，而且直到今天，我也不覺得自己有錯！可是，我真的對嗎？即使自己認爲沒錯，但那真的就是正確的嗎？如果人世間只有對錯兩面那麼簡單，我們又何必辛辛苦苦去探求呢？”
“師父！我明白您的心情，不過我覺得您所希望的，恐怕……”
見他連現不以爲然之色，古慧神淡淡一笑：“爲師之道，你覺得爲師過於迂腐，天真……？”
“弟子不敢！”
“沒關係！畢竟你這麼認爲也不能說是錯的，可你真是這麼認爲的嗎？”
“我……”
心頭一顫，雪溪覺得自己似乎感覺到了什麼，但那一閃而逝的念頭，卻讓他怎麼都無法抓住！
“雪兒！你從小性情內斂，從來不會對人吐露心事！可你表面上的遊戲人間，看似超然不羈，但那一切卻都只不過是爲了掩飾你內心真正的想法。而你心裡究竟在想什麼，希望什麼，我想恐怕你自己都未必真的清楚！而爲師真正擔心的，正是你尚未升起過希望，就已經對一切絕望了。至於那個結果，爲師已經經歷過一次，實在不希望你再承受！沒有人可以保證自己永遠不會犯錯，只是這不僅僅只是知道就可以，更要從心裡去了解！爲師對你說了這麼多隻有一個目的，就是希望你不用到了爲師這把年紀之後，才能明白一切真相，那樣就真的太晚了……！”
再次陷入深深的迷惘中，雪溪望着恩師蒼老的背影，雙眼中卻是一片空洞！
記不起從什麼時候開始，雪溪對這人世間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感到麻木不仁，毫無真正去看清楚的希望。可是，他卻也記不起自己曾經對什麼有過企盼。不曾希望，又談何絕望？不曾擁有，又談何放下？這些他會不明白嗎？當然不！
只是自以爲早已超越世俗，可以對世間一切虛妄的存在不縈於心。然而，自己真的像想象中那麼真切的瞭解一切？自己所拯救過的人們，他們對自己始終僅僅只是下一處鬧劇的演員而已！
可是，自己真的希望看到那些鬧劇嗎？那些鬧劇，真的給自己帶來過什麼發自內心的快樂嗎？
“恨鐵不成鋼”可以當做自己戲謔別人的藉口？還有，自己此刻的煩惱，究竟是原本不曾想到的？還是隻不過是自己一直在刻意迴避的？即使所有人在自己眼中都只是蠢貨，那自己又算什麼？
戲弄豬的人，除了證明自己比豬強一點，還能說明什麼呢……？
有恩師協助，雪溪的傷勢已經漸漸痊癒，而且功力也提升了不少。古慧神也終於把自己平生所學全部真正的傳授給了唯一的徒弟，算是了卻了一樁心願。可是在老人心裡，卻始終還是難以真正完全釋懷！
愛徒的聰明才智冠絕人世，但過分的清醒、理智卻讓他變得過分偏執，使他的才能成了一柄極爲危險的雙刃劍。世上可以掌握這把劍的人只有他自己，但沒有人能確定他會用這把即可以去造福天下，又可以毀天滅地的雙刃劍去做什麼！
正如他自己的“人生智慧”，他明白人世間不存在完美，瑕疵可以使近乎完美更加閃耀，但也可以使完美瞬息埋葬。
愛徒已經做了很多，對他來說要求完美就是一顆善心！但強求不存在的完美，會不會失去更多呢？
古慧神突然覺得自己或許對愛徒要求太多了，而那極可能成爲他巨大的負擔！可自己這把年紀，實在很難不希望唯一的徒弟能夠完成自己的夢想！
也許最好的方法，就是自己遠離他，一切讓他自己去經歷，體會！可就像詩中所言：兒行千里母擔憂！自己真的可以對這個在世間唯一心繫的孩子不聞不問嗎？
在大多數情況下，父與母的區別體現在理性和感性上。古慧神對徒弟的關心絕不會比任何人少，但他明白徒弟的人生勢必需要他自己去走完。而東海三仙，一向如同母親般對愛徒呵護備至，她們心裡更多甚至僅僅只是他能不能自己注意到冬夏之間衣物的增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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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最終仍舊是理性往往會戰勝感性，因爲只有事實才是最讓人無法去反抗的。無論是對那倏忽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的師父，或是那一步三回頭，充滿依依不捨的師父，雪溪心裡懷有深深的眷念！
雖然他早已習慣不會把心情表現在臉上，但心裡也終究還是明白，原來自己是那麼的渴望着溫暖！這一刻，他多麼的討厭自己的理智！
“對你來說，任何人對你的好，或許都只是他們自己的事，甚至可能成爲你的負擔！但當只剩下你一個人的時候，雪溪！你還剩下什麼？”
“你又想說什麼？或者你只是想從我口中聽到那個字，但即便我說出來又能怎麼樣？”
“怎麼樣？你說怎麼樣？至少，你都不敢對自己坦白嗎？或者，你覺得我會向你強求什麼？”
“我不怕坦白，無論是對自己，還是對任何人！但我的坦白，絕不代表我會做出任何承諾。我不知道明天會怎麼樣，也許今天我能給你的，明天也可以給別人。而你真正想要的，究竟是愛？還是負疚呢？或者僅僅只是一個絲毫不切實際，毫無保障的承諾？”
“如果你始終看不清自己的內心，根本不會有人向你奢求什麼承諾……”
“承諾”也許是這個世上最沉重的東西，所謂“一諾千金”！但承諾並不是什麼商品，沒有辦法保證永遠不會變，即便再多金銀財寶，也不可能保證承諾一定會兌現。
也許這世上有過太多背棄了承諾的人，但仔細想想，當他們做出那些承諾的時候，至少未必真的擁有一定會兌現的信心！而做不到未必真的會遭天打雷劈，可逼迫對方做出承諾的人，卻一定會吃下其自己釀成的苦果，可那又能怪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