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江湖第一課:老大動腦,小弟動手(2)

“你搞什麼麻皮啊?你二十一號還差我五塊錢,帶來了沒有?你真的是,一把年紀噠,搞事怎麼這麼沒得板眼?莫搞,老子不做生意噠?都學你這麼回回賒賬,那還開什麼飯店?老子要你莫搞啊!”常老闆也顧不上鍋裡面的粉,一手按着酒缸蓋子,一手飛快地扒着老樑的手臂,滿臉通紅,呵斥的聲音也越來越大。

飯店裡頓時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望着他們。

從後面看去,老樑的背脊更加彎曲,邋遢的外套下襬泛着油光,三十多歲的人看上去與六七十歲沒有太大的區別。

“常老闆,我遲是遲一些,可每回又不是沒還錢,這兩天屋裡有事,沒有出去擺攤子。三號就逢場了,逢場的生意都好,我三號把八塊錢一起給你送來要不要得?幫個忙。”老樑的身影和聲音在那一刻都顯得如此的卑微。往日讀書的閒散、寫字的瀟灑、看人的傲氣、罵人的不羈統統都消失不見。

我站起身來,走了過去,說:“樑叔,過來買酒啊。常老闆,你給他打三塊錢的咯,等下我來結賬。”

我拍了拍老樑的肩膀,交代着對面的常老闆。沒想到,轉過頭來的那一刻,我看見老樑的臉色刷地變得通紅,然後就是一片青色,如同一隻看到貓的老鼠,畏畏縮縮,驚恐不已。

老樑沒有說話,常老闆也還是一動不動。我對着老樑儘量自然地笑了一下,又交代了常老闆一聲。這時,老樑才彷彿清醒過來,我感到手掌下那隻瘦削的肩膀猛然一震,老樑幾乎是跳着離開了我的身邊,一把拎起旁邊裝酒的空壺,轉頭就走,邊走嘴裡邊說:“不賒就算噠,不賒就算噠。過幾天再買,我先走噠,先走噠。”

我一把扯住了老樑:“樑叔,真的不礙事,三塊錢唦。又沒得好多,我幫你買咯,你莫客氣噠。”

老樑猛烈地掙扎着,卻不得脫。

“老樑,算噠,我怕你噠,來來來,三塊錢的是吧?你三號做生意噠,一定要給我啊。哎呀,我真是欠你的。”常老闆是個厚道的人,也許老樑此刻在我手上掙扎的模樣讓他起了惻隱之心。隔着木臺,常老闆拿過了老樑手裡的空壺,裝上酒,再遞給他。

老樑不接。

“你還充什麼硬氣啊?快點唦。我鍋裡的粉煮爛噠,你快點啊,老子還有事要搞啊!老子不收這個後生的錢,你個人三號給我就是了。”

在常老闆又開始急躁起來的聲音中,老樑伸出手接住了酒壺。扭過頭,老樑將手裡的酒壺晃了晃,對着我一笑,笑得有些尷尬,卻也掩飾不住眼裡的滿足之情:“傑伢兒,呵呵,我先回去喝酒去噠,你慢慢吃,就不麻煩你噠啊。搭幫你,搭幫你。常老闆,我三號給你送錢過來。”

說完,他轉頭離開。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老樑給人說謝謝,也是唯一一次。

人生到底是什麼?爲的又是什麼?在這條漫長的旅途上,人又應該怎麼去活?站在飯店門口,看着老樑背影的那一瞬間,一種莫名的悲傷從頭至腳淹沒了我。

在自己家裡凜然出世的老樑,在飯店卻變得那樣渺小與卑微,僅僅只是爲了一壺酒。也許每個人都有着自己的價格,都有着自己唯一向往的夢。那一刻,我決定了自己的選擇。我不想在任何時候、任何地點過上如同老樑此刻一般的生活。

打流,爲人所不齒。那又如何?這個世界,人們不會因爲你的過程而輕視或仰看,人們關注的只是你最後成爲的那個人。

“五哥,你看什麼時候開始上班?”

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感到了一陣輕鬆。唐五並沒有因爲我的話而表露出半分驚奇,他只是笑了,像是一個看着兒子成長的父親。

在與唐五分手之前,唐五好像突然想起什麼,叫住了我:“哦,義傑,給你說唦。八寶的那件事,不要緊,我幫你給悟空說一聲,你是我的老弟,這點小事,不礙事的啊。你放寬心就是。”

我點點頭,轉身離去。走在路上,我想,老弟的意思和小弟、馬仔是不是有什麼不同?如果今天我沒有跟他的話,悟空是不是又能毫無顧忌地砍我一根指頭呢?

踏進家門前,看見隔壁的老樑正在悠然自得地喝酒。剎那間,心底所有念頭都化成了一句話,這句話的出現也讓一切都變得雲淡風輕,無關緊要。

“事物的好壞在於你怎麼去看待。”萬事本無對錯,只有你我。

零七年,老樑因病早逝,享年五十有七。

事後多年,回想起來,我確實在那天成長,不過,離成熟還有着一段遙遠的距離。比如,我壓根都沒有留意到,在整件事中,有一個出現在了唐五話中,卻被他刻意淡化掉了的人——那位與唐五合作想要做收購水果生意的朋友。

不久之後,我知道了那個人,他來自九鎮所屬的市區,他的名字叫李傑。

低調的秦三

整件事情因皮鐵明而起,我做出了打流的選擇,他做不到讓我一個人承擔;夏冬對我向來都是言聽計從,他本身也沒有其他的謀生之計,自然而然,沒有二話;北條原本有着一份正當職業,而且他所作的行當還和唐五的構想有異曲同工之妙——偶爾他會跟着他的母親一起到十字路口擺擺水果攤。當從我口中得知唐五的計劃之後,在批發水果和零售水果之間,他利落地選擇了和我一起搞批發。在早已入門的何勇、鴨子兩人興奮的歡呼中,剩下的所有人都與我一起,拜在唐五的門下,天天跟在他的屁股後頭,正式開始了打流的生活。

老樑的事情對我刺激太深,接下來很多天裡,我都忘不了老樑離開飯店時的背影。我怎麼都想不到在我的印象中那個如堅果一樣倔強高傲的老樑,居然會在一壺酒的誘惑之下變得那般落魄不堪。

我真的不想變成那個樣子。只不過,年輕人的天性總是熱情而善變。隨着全新生活的開始,老樑的背影開始慢慢地在我的世界裡面退去。他給我帶來的莫名惆悵也被我魯莽地掩埋在心底深處某個地方。

那是一段荒唐的日子,也是我腦海中關於快樂的最後記憶。那段時間,唐五對我們非常地親熱,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我們兄弟出現在他的面前,他一定是滿臉笑意,和藹可親。但是,他對其他的手下就完全不同了。

比如秦三。

秦三不是九鎮人,他來自鄉下,已經跟着唐五一起混了四五年。秦三很聽唐五的話,就像是一個懂事的兒子對待一位強橫威嚴的父親。我有一次親眼看見,在唐五打牌的時候,秦三就恭恭敬敬地坐在他後面,乾巴巴地守了一個通宵。可是唐五卻很少對秦三笑,連閒話都不怎麼和他說,整日就是那副冷冰冰的樣子,面無表情地指使秦三做事。

次數多了,唐五這樣差別很大的態度讓我們每個人心底都慢慢產生了一種想法,我們普遍覺得自己比秦三更強,更受到唐五的重視和信任。讓我奇怪的是,秦三對此卻沒有表露絲毫不滿,好像對此已經習以爲常。

有了唐五這個靠山,再加上之前砍闖波兒、打八寶兩件事情獲得的名氣,我在九鎮道上的地位顯著提升。當時的我畢竟還年輕,得志之後難免有些輕狂,極度膨脹之下,也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做了一些不該做的事。日子就這樣渾渾噩噩、毫無目的卻也無憂無慮地過着。

其實,現在的我經常想,如果我當初就按照這個軌跡走下去,最後很可能會變成那種街頭巷尾隨處可見,身上沒有一毛錢,卻依然敢囂張跋扈、裝腔作勢的小流子。真是那樣的話,只要現在的我還沒死,那就很有可能已經因爲坐牢或者貧困等外在的原因而厭倦了江湖,我也許沒有現在這樣有錢,過不了現在這樣的日子,但至少我還可以擁有生活,如同平常人一樣光明正大地生活。只可惜,我沒有得到這樣的機會。

在跟了唐五兩三個星期之後,一件事情讓我從最初那種毫無目的狀態中清醒過來,也讓我對自己的人生做出了第一次規劃。

唐五有一個當木匠的朋友。去年,九鎮林業站的一個人準備結婚,在木匠那裡訂了一套傢俱,此人的女朋友就經常到木匠店裡來監工。結果,傢俱還沒做完,那個女人就已經和木匠滾上了牀。後來,事情暴露,林業站的人好像有幾個道上的朋友,一夥人拿着鐵棍就進了木匠家,把他的一隻手打成了骨折,傢俱拿走了,工錢也不開。木匠告到了九鎮法庭,最後判決林業站的人賠償他一千七百元錢。判決書下來了,林業站的人卻不給錢,還找了什麼關係,法院也不願意強制執行。

沒有辦法,木匠只好找到唐五,唐五交代我們去把錢收回來。

我和鐵明進門的時候,那個人正在和朋友打牌。當我們說明來意之後,打牌的五個人都站了起來,然後,一把撲克就鋪天蓋地地摔在了我臉上,他要我們滾。

我扭頭就走,並不是害怕,而是我知道兩個打不過五個,我去叫人,叫上何勇、一林、夏冬、北條、鴨子。我們拿上傢伙就要出門,唐五卻趕到了。他攔住了我們,轉頭對着秦三說了這麼一句話:“老三,你去把錢收回來,最好莫搞事。那個傢伙認得保長。”

在我很不服氣的反對聲中,秦三也不爭辯,點點頭,揚長而去。

半個小時之後,秦三回來了,身後跟着林業站的那個人。一進門,那人故作豪爽地大聲笑着,訕訕地扭頭看了看我和鐵明:“哈哈,今朝是大水衝到龍王廟啊。五哥,你而今又收了這麼兩個小兄弟啊,我實在也不曉得。而今你也清楚,好多小流子打起你們這些老闆的名號到處調皮,我開始還以爲這兩個小兄弟是冒牌貨。呵呵,後生,得罪噠,莫見怪啊。一回生二回熟,看得起我,今後就是朋友啊。”

說完之後,他恭恭敬敬地將一沓錢放在了唐五面前,刻意地瞟了秦三一眼之後,說:“五哥,你早說唦。曉得是你插手噠,就不這麼麻煩了。還要三哥專門跑一趟,呵呵。”

“哈哈,你還認得老三啊,認得就好,認得就好。”唐五笑得居心叵測,一旁的秦三卻目不斜視,不笑,也不說話。

皮鐵明是個厚道的人,雖然心裡不快,但是別人當面道歉之下,他還是忍不住說:“不礙事,你是五哥的朋友,那就算噠。”

我沒有作聲,因爲我在想一件剛剛看明白的事情:我們搞不定的事,唐五才交代秦三出馬;我們收不到的錢,秦三能收到。這說明,無論是在唐五心底還是外人眼中,秦三才是那個更值得信任、更有能力的人。秦三才有資格代表唐五。而唐五對我們的親熱,僅僅只是像一個掌握千軍的將帥對士兵的和顏悅色。因爲彼此差距太大,這樣做,別人只會覺得你和藹可親,沒有架子,你會得到名聲和人心。

可軍官不同,將帥對待軍官通常都非常嚴厲。因爲軍官手裡也掌握了兵權,他纔是將帥決勝千里的真正支柱。軍官對將帥除了尊敬之外,更重要的是畏懼,上下級之間的那種不可逾越的畏懼。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將軍對軍官越嚴厲才越證明你是我的自己人。當我想通了這點之後,我再也無法繼續過着那種狐假虎威、狗仗人勢的生活。我不想在任何人的面前變成“老樑”,就算在唐五的面前也不行。

所以,我決定了自己的第一步:在當上“元帥”之前,我要成爲“軍官”。

我已經是一個壞人

如果一個人想要成功,其實很簡單,只需要記住三點:第一,你需要什麼?第二,誰能幫你?第三,幫你的那個人需要什麼?

懂了這三點,你離成功就不算太遠了。

對於唐五馬上要開張的收購生意,我原本並不是太上心。我認爲無論自己做得好與壞,拿到手的也只不過是唐五答應給我的那筆工資,其他一切與我並沒有太大的關係。

但是,現在不同了,我想要成爲一個“軍官”,能幫我的人是唐五,而唐五目前最想要的就是收購生意。

幫他就是幫自己!

在唐五的收購站開張之前,九鎮市面上已經有了兩家收購站。

比較大的一家是一幫市裡人開的,已經營業了兩個多月。他們將自己的收購點設在了九鎮糧站的旁邊,掛了一張硬殼紙做的簡易招牌,上面如同鬼畫符一般用毛筆寫着幾個潦草大字——“XX市XX食品加工廠水果收購站”。

他們的收購價格比九鎮糧站要高出幾分。所以,自從開業以來,九鎮周圍的果農們都蜂擁而至。每天晚上都可以看見很多輛卡車空着車廂從市內方向開來,然後滿載水果,又往市內方向開去。

另外一家,是由九鎮本地一個姓袁的人開的,在糧站對面五十米左右處的食品公司的一個門面裡面。

一個人吃粑粑,總比一羣人吃得多。我已經在心裡設想過幫唐五擠掉這兩家站點,但是我根本就不知道怎麼做,直到那一天。

那是唐五收購站的手續已經完全辦齊,開業之前十來天的樣子,我打完檯球回家,在十字路口剛好遇上了從市裡辦完事回來的唐五,於是,兩人結伴而行。

從十字路口回我們各自的家,只有一條路,就是糧站門前的那條。所以,我們先後經過了兩家收購站。在路過本地人開的那家時,唐五雖然瞟了幾眼,卻也好像沒有過多留意。

但是,當我們走到糧站門口時,我注意到唐五的眼神始終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幫忙碌的市裡人,連與我閒聊都有些心不在焉。

我隱約察覺到了某些東西,於是,我試探着說:“五哥,這幫市裡佬聰明得很啦,我們自己的生意都還沒有做起來,他們就過來搶錢來了。我們這些小地方的人啊,動腦殼還真是動不贏這些市裡佬。”

“哼!”唐五的目光沒有收回,也沒有說話,只是下意識地從鼻孔裡面發出了一聲悶哼。哼聲很小,幾不可聞。我滿心期待着唐五接下來會直截了當地給我說點什麼,可是已經快要走到通向我家的岔口了,他卻還是一言不發。

我知道,可能我需要主動點了。深吸一口氣,壓下了慌亂不已的心跳,我拿出煙,遞給唐五一支,幫他點燃之後,儘量試着讓自己語氣顯得輕鬆自然,我說:“五哥,你的生意也要開張了,九鎮本來就只有這麼大,這麼多人搞這個生意。萬一生意不好,怎麼搞啊?”

唐五的菸頭突然一下黯淡了下來。大概過了只有半秒的時間,他扭過頭來看向了我,兩顆眸子閃閃發光,意味深長。

我不說話,也看着他。唐五移開了自己的目光,說:“呵呵,義傑,那你看怎麼搞呢?這個生意,還不是隻有看運氣,有什麼辦法?”

一時聽不懂他話裡的真實含義,左右爲難之下,我沒有搭腔。

唐五吸了口煙,又等了幾秒之後,纔回轉過頭看着我,說了一句話:“哎呀,我要是年輕幾歲,只打流的話,這件事也好辦了,而今要做生意,天天搞那些事就不行噠哦。”

我恍然大悟,明白了過來,也不再試探,直接開口說道:“五哥,這件事,我來辦!”

唐五望着我,目光專注而認真,好像還帶點調皮之色,表情卻並沒有太大的變化。幾秒之後,他伸出手,拍拍我的肩膀,打了個哈哈,轉身離去。

得到唐五的首肯之後,我做好了向市裡人開刀的準備。我覺得與九鎮袁老闆的小生意相比,架勢更大的市裡人應該是唐五最想要擠掉的一方。沒想到的是,第二天秦三專門找到了我。他用一貫客氣的語調,非常巧妙地向我透露了一個信息:如果要辦事,九鎮袁老闆將會是更好的選擇。

換做是十天之前,秦三的話我不會放在心上,但是現在不同了。雖然我覺得有些奇怪,卻也沒有繼續追問。我明白,此刻的秦三不僅僅是秦三,他還是唐五。他口裡說出的意思就是唐五不說的心思。

所以,我選擇面帶微笑地遵從。

有了明確的目標,我開始安排鐵明、夏冬、北條去調查袁老闆的一切信息。我殫精竭慮地思考着如何打響在唐五手下的第一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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