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撈到泛着血光的第一桶金(3)

鴨子大怒,他一拳就打在了何勇的臉上,何勇的鼻血刷地一下就流了出來。鴨子沒有留任何的情面,撲上去對着何勇繼續毆打,就像是在以前的日子裡,對着那些與我們有仇有怨的敵人。

何勇被打得連連後退,鴨子依舊沒有絲毫退卻之意。夏冬與鐵明想要上去勸架,剛一近身,都被鴨子的眼神嚇退了回來。

那一刻,我想,鴨子是想要把這一個多星期以來始終埋在心底,卻無處發泄的怨憤、悲傷、痛苦、絕望、仇恨等等一切都發泄出來,發泄在他最好的兄弟何勇身上。

何勇沒有還手,一下都沒有,但鴨子下手卻越來越重、越來越無情。他已經完全失去了控制,如果這樣打下去,也許鴨子會打死何勇。

唐五終於走了出來,他從背後死死抱住了鴨子;秦三則擋在了何勇的身前。在唐五的懷裡,鴨子大罵着、掙扎着,兩條腿在半空中前後飛舞。我知道,他是想要連唐五一起攻擊,卻絲毫掙脫不得。

罵聲漸漸變了,鴨子終於放聲大哭了起來。我永遠都想不到,一個人的哭聲可以那樣地淒涼,那樣地響亮。整條大街上,都只有他的哭聲在迴盪,蓋住了所有的一切。那一刻,就連沙娜的家人都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最後,就在唐五的懷裡,鴨子暈厥了過去。不是如同我們常見的那樣突然一下失去知覺,而是哭聲由小變大,持續一段時間之後,又由大變小,由小變成抽泣,再由抽泣變成哽咽,慢慢地整個人的腦袋和四肢就一起完全癱軟了下來。

永失我愛

把鴨子交給我們之後,唐五走向了沙娜的家人。

他說:“我曉得你們而今也不好過,只是漆遙也不希望發生這樣的事,也不能完全怪他,並不是他害的。”

當他說完這句話,沙娜的家人指着唐五的鼻子又開始罵了起來。

等沙娜的家人罵夠了,唐五繼續說:“不管怎麼樣,人已經被你們打成這個樣子噠。漆遙也是人生父母養的。真有他的責任,等政府判下來噠,該他負的他就負。但是而今,一,這裡是我做生意的地方,不是他漆遙的地方;二,不管他做了什麼,有法院辦他,有他屋裡的娘爺教他,你們不可以打人;三,如果你們還是不依勸,還要在這裡鬧事的話,我面子已經給足了,就莫怪我翻臉不認人。”

說完之後,他轉頭就往回走,邊走邊喊:“老一,做生意。秦三,給老子把門看好,我打了這麼多年的流,今天就看一下哪個敢闖我唐五的這個門!”

彬彬有禮之後,翻臉無情,當時的唐五身上表現出了一種極爲強烈的威懾力。這種威懾力,也許不足以震懾住承受了喪女之痛的沙娜父母,但是無疑已經足夠讓那些悲痛遠遠沒有那樣濃烈的親戚們膽寒。無論沙娜的父母怎樣糾纏,他們終究還是沒踏進門面一步,被身邊親戚們半勸半扯着,漸漸離去。

鴨子剛剛清醒沒有多久,派出所又來了人,在對唐五保證了人身安全之後,帶走了他。

沙娜的父母在女兒死後,就已經向派出所報了案,說鴨子強姦沙娜。這當然是很荒謬的說法,他們兩個在一起已經四五年了,幾乎全九鎮的人都知道。所以,派出所只是依照慣例,做了一番詢問調查,然後當天傍晚就把鴨子放了出來。自然,派出所也沒有追究沙娜父母報假案的責任。

我相信,不追究的原因並不主要是因爲沙娜的父親是官,而是因爲派出所的警察也是普通人,也有着普通人所具有的人性。向來視爲珍寶的愛女慘死,雖然是無心之失,卻也有一定的責任,他內心該有着多大的痛苦與愧疚?這樣的愧疚不讓他找個渠道發泄出來,往後的生活他還能過下去嗎?

所以,派出所的警察原諒了沙娜的父親,鴨子更加不會對他有半句怨言。只是,這個男人還是垮了,本來有機會升到縣裡的他,在這之後的仕途中碌碌無爲,因爲他失去了奮鬥的目標。

鴨子就更不用說了。

他徹底地變了,完全變了一個人。他人生中的第一個變化是在沙娜死了一個多月之後的那一天。他一直不敢到沙娜的墳前去祭拜,可是唐五覺得他應該去一下,去了對他自己有好處。於是,唐五吩咐我們陪着他一起去了一趟。

沙娜就葬在九鎮旁邊的神人山。無數灰褐色的舊墳堆裡,那一處依舊呈現出新鮮泥土紅黃相間顏色的新冢,那裡就埋着沙娜,那個眼睛大大的小巧玲瓏的漂亮女孩。

在那裡,鴨子再次爆發出了那種驚天動地的痛哭聲,只不過,這次他哭得像是個人,少了一些先前的死氣。

也許,唐五說得對,只有堅強地面對,將痛苦儘量發泄出來,人才能活得下去。

還記得,當時鴨子邊哭邊說:“啊啊……我就是沒得錢啊……堂客,我要是有錢,我屋裡娘爺(方言,爸媽)要是有錢,你爸媽啊……也不會看不起我啊……不讓你和我到一路啊……堂客啊……怪我沒得用……我要有錢啊……就沒得這回事啊……堂客我怎麼活哦……我對不住你啊……堂客你帶我走咯……下一世啊……堂客你莫不認得我噠……我捨不得你啊……堂客……我捨不得哦……”

聽着鴨子的哭聲,我們所有人都跟着痛哭流涕。只是,我萬萬不曾想到的是,此刻爲他人而悲傷的我,在幾年之後自己也會站在一個同樣因爲意外而去世的女孩墓前,體會到這種痛不欲生的感覺。

那一天,鴨子在沙娜的墓前一直從下午哭到了天黑。下山之後,我們去喝了酒,喝得天翻地覆、日月無光。然後,醉得路都已經走不穩的鴨子非常強硬地拉着我們所有人去嫖了娼。

這是鴨子,也是我和夏冬、皮鐵明第一次嫖娼。

再然後,嫖娼變成了鴨子的生活。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昨夜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永失我愛。這種痛,我懂,鴨子懂,蘇軾也懂,經歷過的人都懂。沙娜,一路走好。

多年之後,因爲種種原因,沙娜的父母終於原諒了鴨子。生前不能同牀,鴨子死後,他與沙娜終於葬在了一起。我與皮鐵明一人出了八萬塊錢,爲他們買了塊好地,建了一座好墓。

墓前用九鎮特產的青石巖刻了一塊碑,碑上只有六個鮮紅的大字:漆氏夫婦之墓。這是後話了。

沙娜走了,日子還得繼續,九鎮依舊是那個延續了千年的九鎮。但是,在我們的世界中,沙娜卻留下了抹不去的痕跡。

我曾經看過一本關於算命辨相的古書,書裡面提到過一種替人看相的方法,名爲“論相六法”。其中,有一句話是這樣說的:“問權論貴皆在眼。”也就是說,一個人是否能夠成大器,就看他的眼睛。

上小學時,老師也曾經告訴過我們,眼睛是人類心靈的窗口,要像愛護生命一樣愛護自己的眼睛。這說明,一個人的眼睛確實能夠表達一些東西。在我的這大半生中,我見識過很多雙不同的眼睛,或猥瑣、或凜然,或專注、或散漫,或迷離、或清澈,或熱誠、或冷淡。

那些眼睛裡出現過的眼神,有些我記住了,有些一閃即過,散若雲煙,但是在我的印象裡,真正讓我刻骨銘心的只有來自兩個不同的人眼中的同一種眼神。因爲,只有這種眼神讓我體會到了發自內心的恐懼。這兩個人,一個就是目睹了沙娜死亡之後的鴨子,而另一個則是多年之後的一個年輕人,他的名字叫做險兒。

讓人恐懼的眼神其實並不兇悍,甚至它可能都沒有半分凌厲的光芒。只是,當你與他對視的時候,你會發覺,在這樣的眼神中,你並不是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你只是路邊的一攤水跡,桌上的一塊抹布,腳下的一根雜草,你只是一樣與這些物體沒有任何區別的毫無生命力的東西。而且沒有生命力的還不僅僅是你,還包括了那種眼神本身,它的裡面沒有歡樂、沒有憂愁、沒有回憶、沒有憧憬、沒有變幻,也沒有任何人類所應該具有的喜怒哀樂,有的只是兩團看不見底的漆黑……

就像是——死亡。

鴨子是個跑社會的流子。曾經,他也是我們兄弟裡面最不像流子的一個人。無論何時何地,鴨子看上去都是那樣的白白淨淨,說話輕輕柔柔,眼神溫和而平靜,像是一個很有教養的小孩。

現在,他卻變成了一個擁有這種眼神的人。就算是對着他一直深愛,也始終深愛他的母親時,他的臉上也許會笑,肢體上也許會有表達親熱的動作,眼神卻依舊不變。唯一會讓他眼神起些許變化的只有走在街上,偶然聽到的尖銳剎車聲或者是與這種聲音相近的鐵器摩擦聲,只有這時他的眼中才會冒出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記得,在沙娜死後不久的某天,新認識的一位朋友曾經開玩笑對他說:“鴨子,你秀裡秀氣的一個後生伢兒,一雙眼睛,怎麼看起來這麼瘮人啊?死氣沉沉的,你只怕是離死沒得好遠了吧。”

當時的鴨子笑了笑,沒有回答。我們誰都沒有想到,冥冥中,那位朋友卻說出了老天不願說出的秘密:鴨子,離死真的不是很遠了。

也許,當沙娜躺倒在卡車底下的那一刻,鴨子就已經死了,現在活着的早已不再是他。沙娜的離去影響了不只鴨子一個人,還影響了我本人。而受到影響之後的我,所做出的事情,又影響了一系列的人。

小時候的某段歲月裡,我非常喜歡我的姑姑。因爲,姑姑經常會給我錢,給我買玩具,帶我上街玩。這證明,就算是不懂事的我,也還是很喜歡錢,這個世界上沒有誰不喜歡錢。

在我的一生中,第一次對於錢的魔力有所感受,是因爲那次看到老樑買酒時候的窘態。然後,我又見證了唐五在日進斗金之後的左右逢源。但是,縱然如此,在最初決定打流的那些日子裡,對於錢財,我卻依舊沒有太大的,我更想要的是權力和尊嚴,用道上的話說,我希望到哪裡,別人都會給我一些面子。我已經受夠了沒有面子的罪。

直到那一晚,我聽到了鴨子在沙娜墳前的痛哭,看到了他無力迴天的痛苦,我才真正明白了錢財的重要性。至少,錢財可以挽救一個人的愛情,也可以挽救一個人的生命。

世事就是這麼奇妙,不是嗎?我一直想要出頭,前面卻擋着不動如山的秦三;我纔剛剛想通了求財的道理,一條財路就自己送上了門來。

只不過,我人生中的這第一桶金,已經註定是泛着血光的。當我決定接受它之後,我拼了自己的命去換。

將軍的酒

將軍比我大五歲,那一年,他已經滿了二十二。在他們那個市,將軍混得很不錯。他的大哥,也就是上次我見過的那個坐在吉普車裡,臉頰乾瘦,有着很深法令紋的人,是他們市黑道能排得上號的人物。將軍剛出道就跟了他,一直以來忠心耿耿,頗得他的器重。

這些年來,將軍坐過牢,流過血,一步步地將他大哥扶到了檯面上,但是將軍卻並不想一直這樣過下去。

曾經有一次,他給我說,他其實並不喜歡打流,也沒想過非要當大哥,比起這些而言,他更希望日後能夠穩穩當當地做生意、賺大錢。將軍確實是個很適合做生意的人,對於錢,他好像有着某種超乎常人的敏銳嗅覺。在我還根本不懂錢的作用時,他就已經替自己攢下了一份不算太大,但在當時來說卻也絕對不小的家業。

用三臺遊戲機當本,只不過一年多時間,他已經在位於他們市市中心的一所中學旁邊,擁有了一家由十來臺遊戲機與幾張檯球桌組成的遊戲機室。將軍那個市離我市有三百多公里,但是他們市地處大山深處,交通不便,經濟也比我市差很多。每次,他要購買新的遊戲機和配件時,都要跑到我們市裡來進貨。昨天他又來了,並且提前通知了我,要我去市裡和他見一面,聚一聚。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四點多鐘,隨便找個藉口,向唐五請了假,我坐上最後一班車去了市區。在位於我市南站批發市場旁的一家叫做春天的小旅社裡,我找到了將軍。我身上帶了八百多元錢,是一筆足夠兩個人花天酒地一晚上的數目。

自從認識將軍之後,我已經去他那裡找他玩了很多次。我每次去,他都像是款待自家客人一般待我,使盡渾身解數,唯恐不周。

所以這次他來了我們市,我要還他這個人情。可奇怪的是,當我出現在將軍面前那一刻,我發現將軍雖然很高興,但是與我一貫所見的他那種豪爽開朗的樣子並不相同。對於這次相逢,他的興趣好像並不太高,甚至可以說是心事重重。

我提出請將軍到我市最好的酒店去吃晚飯,他拒絕了。我只得和他一同來到了靠近旅社的一家普通小飯館。在這家飯館裡,將軍和我說了一段話。也就是這段話,爲今時今日的我奠定了根基。

“將軍,這次,你過來進幾臺機子啊?”

“八臺。”

“恭喜你啊,生意越做越大。你還苦着個臉幹什麼啊?恨錢用不完啊?給我點咯,我正好一天到晚,口袋裡面布貼布,窮得要死。”

將軍低沉的心情着實讓我有些掃興。於是,一落座,我就試圖談點喜慶的事情,來沖淡這種尷尬的氣氛。誰知道,我上面那句話剛一出口,將軍決了一句平時絕對不會說的話來。當時,他本就陰雲密佈的臉更是一沉,低下頭長嘆了一口氣:“哎,塞翁失馬,禍福難料啊!”

就像那個時代裡面絕大多數跑社會的流子一樣,將軍也沒有讀過多少書,從他口裡吐出的通常都是粗鄙不堪的方言。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文縐縐地說出一句成語。這種反常與他當時的肢體動作配合起來,給予了我一種莫名的心理壓力。我的心頭也跟着猛然一沉,問道:“怎麼了?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將軍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到底怎麼了?有什麼麻煩就說唦,信不過我啊?”

這時,老闆剛好將第一盤菜端上了桌,將軍夾了一筷子,送入嘴裡,然後再一口乾掉了面前的那杯酒,也不擡頭,看都沒看我,說出了第二句成語:“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啊,兄弟。”

這下,我徹底意識到將軍遇上了很大的麻煩。我不再試圖將他玩樂的興趣挑起來,端起酒瓶,給他的空杯斟滿之後,我舉起杯,與他輕輕一碰,率先飲盡,看着他,道:“你說。”

接下來,已經打開了話匣子的將軍將所有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知了我。當初,他弟弟小將軍中學畢業之後,也不想再讀書。於是,他和弟弟一起商量着做點什麼生意。最後,同樣是天生生意精的小將軍偶然在電視裡面看到了大城市裡的人玩遊戲機的畫面。於是,他向他哥提出可以在他們學校旁邊租個門面,開遊戲機室。

打流的人,都是左手拿錢右手花,過了今天沒明天。當時將軍手頭並沒有太多錢,他找過他的大哥,想要借點錢或者合夥一起幹。他大哥不僅對合作沒有絲毫的興趣,連錢都沒有借半分。

最後沒有辦法,將軍只能傾其所有,東挪西湊地搞定了門面租費與各種手續費,再買了可憐巴巴的三臺機子,權當是幫弟弟一把,讓他好歹有個營生,不至於像自己一樣去打流。

那個年代的人,有幾個玩過電子遊戲啊,在這樣的誘惑之下,遊戲機室開業後,將軍的弟弟將它經營得風生水起,兩個月左右就賺回了所有成本,接着又盤下了隔壁的一間空門面。一年多時間,就做成了現在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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