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晚飯後,秦蘇曼一邊看着電視,一邊與陸司淳聊天。餘生百無聊賴,走到綠檀木的立櫃前,取出包包裡的相機。月光從窗外洋洋灑灑流瀉進來,像水一般,映在屋子裡,在檀木上的繁複紋路里跳躍,發亮,在那些古老拙樸的線條上一一蔓延。
餘生想了想,便拍下了那些描繪在壁牆上的古老圖案。
“枝枝……”
聞見秦蘇曼柔聲喚她,她回眸,秦蘇曼說,“枝枝,你在拍什麼呢?斛”
“我不知道。”
“我只是覺得這圖案很好看,便拍下來了,媽媽……這圖案代表着什麼啊?感覺很神秘很古老的樣子。”
餘生把手中的相機交到秦蘇曼手中,秦蘇曼翻開來看了一晌,到底是皺着眉頭念出了上面模糊黯淡的字跡,“若斷愛無餘,如蓮花處水。”
“至於這個圖案,像是蓮花,卻又不是蓮花的樣子……抱歉,媽媽也不知道呢?餐”
“是蓮花。”
陸司淳淡淡開口,沙啞的嗓音落在空氣裡,濺起一片漣漪。他欲言又止的眼角眉梢,細長拖延,又帶着纖微的凝重與深沉。
“蓮花?”餘生不解。
“你們看,這圖案分明是一枝蓮花倒映在湖水之中,她的根莖她的枝葉都與湖水中的倒影連在了一起。像一枝相對開的並蒂蓮。”
“那又有什麼寓意呢?”
“在古印度教裡,蓮花象徵宇宙的聖潔與豐饒。到了佛教,蓮花被視爲衆生本有的清淨菩提心,超脫紅塵,四大皆空。這圖案下面的文字:若斷愛無餘,如蓮花處水。指的是:如果人斷絕情愛,無心無慾,將如蓮花存於水中一樣坦然安寧,六根清淨。蓮花處水,雖說處於污泥之內,但蓮花體性清淨,妙色無比,不爲諸垢所染。所以,蓮花代表一種誕生,代表一種聖潔,清除塵垢,在黑暗中趨向光,更代表一種希望。”
見餘生似懂非懂,陸司淳又說,“枝枝,蓮花出污泥而不染的聖潔性,是值得咱們每個人學習的。人可以死,可以灰飛煙滅,但是我們一定要有善美的靈魂。這樣,我們的靈魂,纔可以得到淨化,祛除塵垢。”
聞言,餘生點了點頭。
她看着相機中的那朵蓮花,似乎也爲那美麗而動容,一時間自覺自持,敬畏之心油然而生。
若斷愛無餘,如蓮花處水。
三個人正在說說笑笑間,客棧老闆便上來邀請他們一起下樓去吃夜宵。
是大家聚在一起吃燒烤。
活潑貌美的韓國女孩,落拓不羈的流浪歌手,一對正處於甜蜜期的年輕情侶,老闆和老闆娘,他們一行三人。都是個性不同的朋友,來自四面八方,卻歡聚一堂,舉杯相慶。也不知道慶祝的是什麼。
細竹枝上串着各種蔬菜和肉類,放在烤具上慢慢烤制,烤熟了,灑上各種佐料就可以吃。他們一加入其中,秦蘇曼就充當了重要角色,負責爲所有人烤制美食,她細心地將雞翅劃開,在裡面加入充分的辣油、孜然、蔥花,再將雞翅呈一字排開整齊地放到烤具上。
有人被煙霧嗆得直咳嗽。有人毫不客氣地啃着雞翅。那個流浪歌手一時心血來潮,立馬抱起自己的吉他,在清冷的夜色中歡歌一曲。
韓國女孩爲他伴舞。
皎潔的月光撥開雲幕,從疏枝花影間流瀉下來,夜色中花香清甜,夏天夜晚的風吹過來,略帶寒意,白色花瓣在風中打滾,卻在一瞬間溜溜地飄遠。
秦蘇曼不停忙碌着,皓腕上戴的手鐲叮叮噹噹地響,伴隨一波一波的歡聲笑語如潮水般起伏。
聽當地人說南山的日出很美,雲開日出,霞光紛披,燦若錦繡。陸司淳便提議,去南山看看日出,沿途也可以停下來寫寫生。
第二天,他們一行三人便去了旁邊的南山。
下午的時光暖洋洋的,聽着悠揚婉轉的音樂聲,她蜷縮成一團,像一隻乖巧的小貓,竟然窩在座位上睡着了。秦蘇曼在她耳邊喋喋不休地說着話,她也聽得恍恍惚惚的,狹長的眸子挑着一條縫,只覺得車窗外飛快閃過的田野、湖泊、溪流,變成一個又一個的黑點,影影雙雙的,在視線裡瞬間遠去。
餘生翻開自己的照片,卻驚覺自己的記憶在這裡消失了一大片。
後來……
她忘了自己是怎麼與他們走散了,也忘了天爲什麼好端端的會下起大雨來。她只記得她自己孤身一人站在黑黢黢的繁茂叢林裡,渾身上下皆被雨水打溼了。
“姐夫……”
“媽媽……你們在哪裡?”她一邊哭着,一邊怯生生地喚他們。
空曠的林子中卻不見有人迴應,滂沱大雨犀利濺落,斷續間夾雜着陰森呼嘯的風聲。
她在瓢潑大雨中可憐兮兮地走着,渾身溼透。她漫無目的,內心惶恐不安,如一葉漂浮於風雨裡的小舟,搖搖晃晃,搖搖晃晃的。
惶恐。
除了害怕還是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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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抱着雙臂坐在一塊凸起的岩石下面,瑟瑟發抖,甚至以爲自己快要死了。就在她快要暈厥的時候,陸司淳找到了她。一道手電筒的光從叢林深處打了出來,白烈烈的。她惶惶然看向他,卻只捕捉到他高大頎長的身影。
“姐夫,我害怕……”
“枝枝……”他走到她跟前,“枝枝,別怕,姐夫在這裡,別怕……”
陸司淳將外衣褪下來,搭在她身上,再小心翼翼地抱起她,她單薄瘦弱得厲害,只剩下一身的骨頭,像個玻璃小人兒,彷彿一不小心就會碎掉。
她將臉貼緊他滾燙的胸膛,尋找着溫暖源,想說什麼,卻忍不住哇的一聲,號啕大哭起來。
陸司淳抱着她從叢林裡走了出去,上了車,他將準備好的毛巾裹在她單薄的身上,“枝枝,你現在覺得好點了嗎,還冷不冷?”
她搖搖頭。
他剛想走,她卻攥住他的袖擺,捨不得似的,“姐夫……”
陸司淳溫柔一笑,俯下身來吻吻她的額頭,“好好睡一覺,睡一覺就什麼事兒都沒有了,枝枝。”
話畢,他便坐到前面去發動引擎,把暖氣打開。
她坐在後座,望着他挺得筆直的寬闊脊背,眼裡朦朧如雨後初晴薄霧似的散去。
“姐夫,你怎麼對我這麼這麼好呢?”
“枝枝……”
他回頭來看着她,一雙瞳孔清亮攝人,幾點薄光落入其中,笑意溫柔,“枝枝,你喚我一聲姐夫,姐夫就該好好照顧你,不是麼?”
聞言,她沉默了。
她轉過頭去望着車窗外,外面漆黑一片,雨聲嘩嘩的,灑落點點月光的幽亮。安靜一晌,只覺得逼仄的車廂內氣氛低沉到了極點,自己也渾身滾燙,熱得不行。便落下車窗。夜風帶着冷涼的雨絲悉數灌入,吹亂了她溼噠噠的長髮。
她咳嗽幾聲,陸司淳在前面提醒道:“枝枝,把車窗關了,你身上還是溼的,被冷風吹了,容易着涼。”
“好。”她關了車窗。
沒了新鮮空氣的呼入,她胸腔內更是難受,一陣涼一陣熱,五臟六腑都似在翻江倒海。
車內昏暗的燈光搖搖欲墜地落下來。
看着那影影雙雙的迷離燈光,她整個人都昏沉沉的,像睡着柔軟的棉花裡。全身上下軟綿綿的,連睜開眼睛的氣力都沒有,只覺有一種深沉的倦意,從體內慢慢透出來,恍惚間,便席捲了她清醒的神智。
陸司淳在前面說些什麼,她也聽不分明。
用盡全身力氣,纔回了他幾個含糊不清的字節,但最後,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從喉嚨中顫抖而出的破碎聲音,到底是什麼。
什麼時候回的家,她也不知道,只知道,她後來生了一場大病。
肺炎。
在醫院住了一個星期。
每天打兩三次的點滴,她的血管又細,護士要找好幾次才能找到。左手輸了液換右手。幾天下來,她兩隻白皙纖長的手腫得跟兩個饅頭似的,手背上面全是青色的針眼,密密麻麻的。秦蘇曼看到了,心疼得直掉眼淚,她卻很勇敢,沒有哭過一次。
“枝枝,痛的話就哭出來,別憋着。”秦蘇曼仔細地把冰袋整理好,再小心翼翼地拿起她紅腫的手,輕輕地給她冰敷。
“不痛。媽媽,你就別擔心我了。我很堅強的。”她搖搖頭,蒼白一笑。
其實那一個星期,她過得很難受。
頭痛欲裂,心煩意亂,神志有時清楚有時模糊,嗜睡。不停地咳嗽,打點滴,做胸片檢查。東西也吃不下。
陸司淳再來看她時,她已經消瘦得只剩下一身的骨架子,臉色蒼白,臥在病牀上,就像一張薄薄的古書籤,臨風欲飛。
他放下水果和鮮花,走過去,伸手替她捻了捻滑下去的被角,心疼地說:“枝枝,聽醫生說你的病快要好了,現在就別委屈自己,想吃什麼就給護工說,有什麼症狀也要及時找醫生。不能強撐着。”
見到他,她凝眸盈盈一笑,歡喜地說,“姐夫,我很想念你呢。只要你來看我,我什麼病都好了。”
她的聲音小小的,低低的,像一條細細的絲線,纏纏繞繞攀上他心頭,驀然勒緊了。望着她流出赧然羞澀的一雙憔悴眸子,他只覺沉睡的心湖深處,有什麼東西“咚”地一聲,沉下去了。
“枝枝,你真的很想念我嗎?”
“嗯。”她抱着一個紅蘋果啃了一小口,再擡眸來,認真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