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翊泉坐直上身,將寬闊的脊背靠在椅背上,幽幽目光落在了餘生身上。僅僅只有一秒鐘,便收回了視線,看着自己細長修削的手指,說:“看來咱們是真的有緣了。”
餘生的眼被他帶笑的黑亮眸子微微晃了一下,“顧先生,我準備明天回沸城了。播”
顧翊泉的手微微一滯,“這麼快?不在這邊再玩玩了?”
餘生點了點頭。
“你纔剛剛到這邊來就要回去,可是家裡遇到了什麼急事?”
“嗯。家裡有點事需要我回去處理。”
“那真是可惜了,我本來想約你明天去大昭寺看看的。”他微微一笑,脣角抿出一道溫柔的弧度,眼角也挑起一抹灼灼亮光。
“抱歉。”餘生垂下眸子。
“沒關係。”
聽見顧翊泉略顯失落的聲音,餘生擡起頭來盈盈一笑,那雙眸子猶如一對黑水銀般,流轉之間,澄淨清明,直直望到了他的心裡。還在悵然中,他聽見咚然一聲輕響,像是有什麼東西直直從嗓子眼掉到了心湖,漣漪四起。他忍不住嘆息一聲,指着眼前的提拉米蘇,說:“提拉米蘇是意大利經典甜點,直譯是‘帶我走’。餘小姐,你爲我點這樣一份甜點,是想帶着我一起離開嗎?跫”
“那你願意跟我一起走嗎?”餘生笑了,亮晶晶的細長眼眸微微眯起來,水光熠熠,好似笑出一朵愛的花。
“我願意。”他篤定地說。
“我親愛的姑娘,你將披着我的情意,走向我爲你預留的暖春。花朵會綿綿地盛開在你的腳邊,再也沒有荊棘。”餘生還沒緩過神來,他便聲情並茂地念出一長串抒情的句子來,字正腔圓,含着複雜深情的情感。最後他揚眉一笑,說:“餘小姐,天下沒有不散之宴席,我等着與你再次相遇的那一天。”
“好。”餘生又是一笑。
回去的時候,兩人肩並肩在偏僻幽靜的小道上慢慢走着。彩色燈泡點綴在兩旁蔥蘢的蔭翳裡,一線線光亮從疏枝密葉中透出來,在眼前熠熠閃爍不止。或許是因爲離別的憂傷情緒,兩個人結伴回去,一路無言。走着走着,顧翊泉步子一滯,突然就停下來不走了。餘生回眸去看着他,一臉迷茫。
他嘴角噙着笑,眼裡是不變的溫潤如玉。
看着他,餘生腦海中浮現出一個眉目溫潤的男子。他站在一樹銀花下靜靜看着她,明明是近在咫尺的人,清俊,英挺,豐茂得好似懸崖邊上灼灼盛放的君子蘭,卻帶着濃濃的疏遠,自骨子裡散發出無限落寞來。
是陸司淳。
他柔聲喚她道:“枝枝,枝枝,去讀大學就要離開我了,舍不捨得?”
她擡眼迎向他的目光,眸子裡帶着一種癡癡的熾熱的光,一秒鐘,兩秒鐘,漸漸的,那光芒像沙漏裡的沙子一樣慢慢消散殆盡,到最後只剩下平靜無瀾。她垂下頭看着自己復古的圓鞋頭,說,“我捨不得你。”
三步之外,他站在一樹如火般的紅石榴花下,整個人也似被染上了一層淡淡紅暈,懨懨的。旁邊景觀燈漏出幾點燈光,斑斑駁駁打在他臉上,光影模糊。幽靜處他眸心唯見一絲黯然,轉瞬即逝。沉默一晌,他又說,“枝枝,如果有一天你忘記了我,我便一直守在你身邊,直到你記起我爲止。”
有什麼東西衝得她鼻頭一陣發酸。她眉眼略細,眸心猶含有淚光,便笑着迎上他的目光,說:“我不會忘記你。”
聽着她無比認真的話語,他沉默了。
夜色在他眸底落下沉沉的影子,他剛剛嘆息一聲,掌心便有柔軟溫暖的觸覺傳來。原是她牽了他的手。他回頭去,瞧見她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眼中那點光是溫柔而甜蜜的。心中微微一動,便收攏手指,握住了她溫軟的柔荑。
清涼的夜風和着淡薄的梔子花香氣,直往人身上撲,他忽然說,“枝枝,我遇見你……這樣遲。”
枝枝,我遇見你……這樣遲。
不遲,怎麼會遲呢?
她與陸司淳的相識相遇相知,她從未覺得遲過。
遇見他時,她正值豆蔻年華,而他也正當意氣風發。她穿着一襲白裙子,乘着碎而明亮的天光,乘着春天裡杏花的芬芳,從天而降,落到他的一池青碧水影裡,低迴婉轉,半明半暗,驚起一片波瀾。任是這十年的來來去去,他一個人在另外的世界裡起起落落,熱熱鬧鬧,如日中天,忙得好似山間流水,水中游魚。她雖中途離開,卻也能自如隨意地出現在他生命裡,變成一篇篇詩中無題,華麗斐然。
若她是他的一襲布衣,他則是她的一條織錦外搭,是點綴,是襯托,是飾物,卻不過是最溫暖她心的東西。
而今西風無端起,東邊草滿地,她離他千萬裡,他卻在她心底,是真真實實的一種存在。
刻骨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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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察覺到她眼底波動的纖微情緒,顧翊泉壓低了聲音問:“看你心事重重的樣子,到底是怎麼了?”
餘生沒有回答。
顧翊泉又說:“這樣不開心……不如我給你講一段我的故事吧,這樣你壓抑的心情就會好起來。”
餘生笑了一笑,“洗耳恭聽。”
顧翊泉點了點頭,看着眼前那一小簇暈黃的燈光,目光中笑痕越發的深了幾分。關於那個故事,他娓娓道來:“我在法國讀高中的時候,曾遇見過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子,她跟你一樣,留一頭烏黑松軟的長髮,喜歡穿素色的裙衫,性子也溫婉安靜。第一次是在圖書館見到她的,她穿着一襲長長的薄裙衫,坐在書櫃下,正端端正正、認認真真地讀着書。我從一排排書架的間隙裡看見她,卻只見到她的背影。那樣瘦那樣單薄,只有骨架子,好似一陣疾風便能將她吹到天上去。她的麻花辮,鬆鬆軟軟耷拉在脊背上,脖頸處柔嫩瑩白的肌膚露出來,又若影若現,就像一本半掩的詩集,羞赧地露出最潔淨的長句。我很喜歡她,一見鍾情,在那樣青澀且任性的時候遇見她,歡喜得幾乎沒有雜質,只恨不得身爲執戟侍衛,日日夜夜守護在她身邊,爲她披荊斬棘,上刀山下火海,萬死也不辭。後來,我每天都去圖書館,有意無意地跟她接觸,一來二去,我們便熟識了。”
“跟她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是我這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我們一起看書,一起上課,一起吃飯,一起逛街看畫,談音樂,談文學,談人生理想,談未來,談國家大事。無論說什麼玩什麼,只要是跟她在一起,就是開心歡喜的。”
說到這裡,顧翊泉的聲音微微有些哽咽,方纔那一席話字字如刃,說得他自己都悵然了,現在他眼中含淚,心底也恐怕早已浪潮翻涌了。餘生知道這個故事必然有個不好的結局,否則,他也不至於懷念至此。爲了避免他再受回憶的煎熬,便說:“嗯,我知道了,我現在很開心。顧先生,謝謝你。”
顧翊泉搖了搖頭,“我的故事還沒有講完。”
餘生無言以對。
他又說:“後來,因爲家庭的緣故,她離開巴黎,去到法國北邊的一個小鎮生活。我無比思念她,想要去看望她,卻被她一一婉拒,從此之後她音信全無。我又給她寫信過去,一封信兩封信百封信,都像石沉大海一樣,沒了迴音。我不知道她怎麼了,爲什麼突然就人間蒸發了,從我的世界裡徹底消失了。到底是心心念着她,第二年那個暑假,我存夠了錢,便獨身一人去那個小鎮,結果我找遍了所有的地方,也沒有找到她。去政府也沒有調到她的資料。那個時候,我灰頭土臉地回到巴黎,坐在飛機上看着周遭一張張陌生冰冷的臉孔,我便明白了一切,原來她騙了我。”
餘生沒有說話,他卻平靜了,眼底的光芒也漸漸黯淡下去,“我曾經以爲,她是我一輩子最美好的愛,是我的明日,是我生的理由。只要是她的呼喚,縱使相隔千里之外,我也能穿越山水,穿越春光和窗櫺,來到她身邊。可那只是一場夢,夢中盡是稱心如意,醒來也不過如此,劣跡斑斑。”
“她終究是離開了我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