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知道,不久之前,翰林院頭號鹹魚,“老學士”張昊張國忠不知燒了哪柱高香、走了什麼好運,莫名其妙就被太子殿下帝河東賞識,被提拔爲了太子侍講。
太子侍講,全名叫翰林院侍太子講學學士,顧名思義,就是太子上課時候的助教。
翰林院學士分爲三等,最差的一等只是學士,沒有任何額外的職務。這一類是純粹的鹹魚,無非醃了幾成的區別。
最高的一等,便是主持某一個館閣事務的學士。這類學士一般都是虛銜,實際上人家並不在翰林院工作——比方說宰相一般會兼昭文館大學士,吏部尚書一般會兼集賢館大學士,禮部尚書一般會兼太史館大學士。而諸如觀文殿、資政殿、保和殿、端明殿大學士;龍圖、天章、寶文、顯謨、徽猷、敷文等各閣學士,都是由朝廷高官兼任。
當今太子帝河東,便是帝城令尹,兼資政殿大學士。
介於兩者之間的,便是各個館、殿、閣的侍講、侍制和侍讀。
侍講,是在老師講課的時候擔任助教的——但事實上因爲“老師”們往往是朝廷重臣,公務繁忙,所以侍講就負責講課。基本上,屬於常規學士裡面地位最高的那一類。
侍制是需要查資料的時候負責跑腿和出力的,一般都是由博聞強記的人擔任,這些人基本上都是人形圖書館,但凡是他們這個地方的資料,全都爛熟於心,一開口就能說出來,根本不用去查。
侍讀自然不用說了,就是個陪着讀書的。
這三類學士,被統稱爲侍學士,意思是他們猶如武官裡面的侍衛一樣,是天子最親近的人物。
在此之外,還有太子侍講和太子侍讀、諸皇子侍講和侍讀,皇后及諸嬪妃侍講和侍讀,雖然說起來比給天子打工要稍稍低一些,但勝在一個蘿蔔一個坑,跟自己侍奉的上級更加親密,倒也未必差到哪裡去。
畢竟……皇帝陛下光是“侍講”就有差不多二十個。而太子殿下則只有一位侍講,兩位侍讀而已。
對了,皇后及諸嬪妃的侍講和侍讀一般都是女官——大夏科舉並不限定性別,女人一樣可以參加。但女翰林卻比女將軍還稀罕一些,往往一屆科舉未必能出一個。
別的職務是僧多粥少,這個卻是粥很多,找不到和尚來吃……
張國忠一躍成爲太子侍講,地位立刻直線提升——太子侍講說起來只是侍學士,細分品級的話,還低於侍天子的學士,但能夠給太子當助教,乃至於能夠給太子上課,這是何等的榮耀!
在朝廷之中,有一個私下的說法,稱太子侍講爲“小少師”。
少師,指的是太子少師。
朝廷之中,有所謂“六傅”,也就是太師、太傅、太保、少師、少傅、少保,這都是給皇帝當老師的。
但因爲皇帝其實並不需要一個地位在自己之上的老師,所以這“六傅”都是大臣死後追封的榮譽,活人是沒機會獲得的。
和六傅類似的,便是太子六傅。
太子六傅之中,正職的太子太師、太子太傅和太子太保,一般屬於朝廷供奉的長生者們——比方說武成王帝蒼穹,便歷任多位太子的太子太師,直到現在,太子殿下帝河東的太子太師,依然是他。
長生者們會不會專心給太子講課?誰也不確定。
所以,太子事實上的老師,就是太子少師、太子少傅和太子少保這三位。
就純粹的“學官”這個行當來說,能做到“太子三少”,差不多便是登峰造極,沒地方更高了。
而太子侍講被稱之爲“小少師”,自然就是說,擔任這個官職的人,地位類似於太子少師,就是沒那麼尊崇而已。
在整個翰林院裡面,太子侍講差不多算是最有地位的幾人之一了。
從已經淪爲笑料的老學士,搖身一變成爲翰林院裡面最大的大佬之一。張國忠這彷彿乘着火箭上天的架勢,讓很多人都看不懂。
張國忠自己也看不懂。
他當然不知道,自己之所以在翰林院蹉跎十六年,只是因爲當初中狀元的時候,那位“大張狀元”隨口說了一句:“如此人才,該留給太子纔對。”
當時太子帝河東年紀還小,還不到有能耐市恩義的時候——何況當時帝洛南少年英才,帝壬辰甚至都還沒決定由哪個兒子擔任繼承人。
於是事情就一直拖了下來,直到拖到變法前夕。
帝壬辰下定了決心,由武藝高強的二兒子帝洛南來負責變法,唱白臉吸引仇恨,而武功不高但性格和睦的長子帝河東就負責唱紅臉,拉攏人心。
這麼一來,帝河東的繼位資格自然就鐵板釘釘,再也不會動搖。
所以“留給太子”的張國忠,便終於熬出了頭,等到了原本早就該屬於他的機會。
這些事情,張國忠當然不可能知道。便是揚州侯,“大張狀元”張鴻張國棟,也未必記得自己當初隨口說的那句話。
但張國忠很惦記着太子對自己的恩德。
自己身爲一個南海人,在翰林院裡面深受排擠,一切出頭的機會都輪不到自己——能進翰林院的都是人才,就算你是100,別人起碼也有90,不會比你差到哪裡去。大家聯手排擠你,任你本事再大也無可奈何。
他本擬自己這輩子就這樣了,或許會翰林學士做到老,等五十多歲年老體邁之後請辭退休……也就這樣吧,他做好心理準備了。
但太子殿下卻並不爲流言所動,以近乎固執己見的態度賞識和提拔他,這種固執的行爲,在一向溫文和睦與人爲善的太子殿下來說,是極爲少見的。
這越發讓他感動,更讓他堅定信心,要全心全意地忠於太子殿下——只忠於太子殿下一個人!
所以,他給太子出謀劃策的時候,完全沒考慮過別人會怎麼樣。所有的機會和構思,全都爲了讓太子殿下能夠順利繼承皇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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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金鑾殿上那個寶座之外,別的都是虛的!
他給太子出的主意,核心思想就是一個字:等。
以靜制動,等待機會。
帝洛南的變法十分激烈,不可能不造成朝廷和地方豪強,乃至於皇權和那些高門貴族之間的矛盾。若是帝洛南神通廣大,連這些矛盾都能彌平,那大家也沒辦法,只能承認“的確是你比較強”。
但如果帝洛南的能耐不夠,沒辦法搞定這些矛盾,那麼等到矛盾逐步激化的時候,就輪到太子帝河東表演了。
“侍講,你之前說過,要孤耐心等待,而且動景可以大,效果必須小。因爲動景大可以吸引人,效果小可以不惹麻煩……那現在孤的這個‘出聲’,是否也應該如何?”
帝河東是個看起來平平無奇的人,相貌勉強算是英俊,身材中等,無論武藝還是學識,都只能算是中上。他最大的優點就是不惹麻煩,跟誰都相處得很好。而且他特別親近文官,和武將們則謹慎地保持着一定的距離——這也是帝壬辰對他最滿意的地方。
太子跟武將們關係太好的話,皇帝就要覺得不舒服了。
朝廷官員們對這位太子評價是四個字:守成之君。
他或許沒有開拓奮進的能力,但他一定能夠安安穩穩地把大夏皇朝這份基業管好了,穩穩當當地做幾十年皇帝,然後再傳位給下一任天子。
這樣一位太子,大概不符合那些銳意進取的人的喜好,但不可否認,他得到了大夏朝野大多數人的贊同。
此刻他聽了張國忠的提議,眼睛微微一亮,饒有興趣地問:“出聲,孤明白。但要怎麼出聲才能動景大而效果小?孤就不大明白,請侍講有以教我。”
張國忠微微一笑,說:“動景大,講的是您‘出聲’這件事,要做得盡人皆知。最好先私下跟幾位老臣談談,他們一定會說‘二皇子的做法自然是利國利民,但正所謂過猶不及,治國要慢慢來,太過急躁是不行的……’諸如此類。到時候您自然是支持他們的說法,然後去拜見陛下,報告這些討論的內容……”
“父皇應該會問‘那你是怎麼看的?’之類問題。”帝河東笑道,“到時候孤就回答‘兒臣也是這麼想的,父皇春秋正盛,我們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慢慢變法,實在沒必要那麼着急的。’”
張國忠點頭:“等出了皇宮,您還要再去見一見那些老臣們,將奏對的事情說一下。表明您堅決的態度——老臣們一定會很高興,其中免不了會有人爲您宣傳。”
“這動景的確是夠大的了,但效果要怎麼小得起來呢?”帝河東問。
張國忠笑道:“二皇子的性格,您也是知道的。若是您私下找他談談,他很可能會賣您這個面子,稍稍後退一步——畢竟一直以來,您都很關心他,是他尊敬的好大哥。這個面子,他總歸是要給的。”
“那跟我直接找父皇奏對,又有什麼區別呢?”
“您直接向陛下說這事,陛下應該也會找二皇子談談。但是陛下說這個,二皇子就未必買賬了。”張國忠微微一笑,笑容卻稍稍有些陰險的感覺,“當年他荊南平亂,反手間掃平叛亂,而且一下子就絕了後患,可以說立下大功。結果回朝之後,非但沒有獎賞,反而被批評和軟禁……他這個人的性格,您也是知道的,吃軟不吃硬。在他內心裡面,多半是不滿陛下的。”
“就算不滿,皇帝的命令,他終歸是要聽的。”帝河東說。
“只要心存不滿,就有很多陽奉陰違的手段。”張國忠笑道,“二皇子本身就是一代人傑,蒼淵之才也稱得上傑出——起碼比我要強得多。他們兩個人打定主意要玩陽奉陰違那套,陛下其實也未必能有多少辦法。”
帝河東皺眉:“父皇乃是天下至尊,他怎麼會沒辦法?”
“若是在五月之前,陛下肯定有辦法。但端午那一場紛爭,忠於陛下的力量損失慘重。暗衛幾乎覆滅殆盡,武成王訓練的‘周天星辰’也死了個精光,就連武成王自己都傷勢嚴重,只能藉着爲太祖守陵來養傷……現在正是陛下手上力量最虛弱的時候。您覺得,他會在這個時候,爲了一些並不重要的小事,跟二皇子撕破臉嗎?”
帝河東思考片刻,眉頭緊鎖,面露擔憂之色。
“殿下不用擔心,二皇子的性格註定了他不會篡位——何況,若是他真的想要爭皇位,就不該站出來主持變法。做這麼得罪人的事情,還想要繼承皇位?”張國忠笑着安慰他,“他無非就是性格強橫,喜歡整個上風,想要爭一口氣罷了。”
帝河東聞言,還是有些擔憂。說:“我倒是不擔心他篡位,但是……他跟父皇關係變得越來越差,總歸不好啊!”
見他如此溫厚,張國忠心裡反而更加高興。但他還是勸道:“殿下,陛下是君,您和二皇子是臣;陛下是父,您和二皇子是子。在彼此相處上,陛下的意願纔是最重要的。如果他想要跟二皇子好好相處,他可以有一千種一萬種辦法。”
他並沒有說“如果帝壬辰不想跟帝洛南好好相處”的情況,但帝河東完全能明白他的意思。
這位溫厚的太子殿下沉默了許久,深深地嘆了口氣。
“國忠,你知道嗎,我和父親……都有點怕洛南。”他改變了稱呼,語氣變得更加溫和,卻又帶着深深地傷感,“他從小就很優秀,比任何人都優秀。他天才的程度,連武成王、武英王……諸位供奉,都爲之驚歎。當年爺爺還在位的時候,就曾經感嘆‘我帝家有麒麟兒,帝家嫡系裡面,終於該出一位仙佛了’……”
“那時候,他是我們的驕傲。”
張國忠什麼都沒說,他知道,自己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默默傾聽。
“可是,隨着漸漸長大,他慢慢的變了。他變得越來越固執,經常流露出一種發自內心的高傲,就像是這世界上只有他是‘人’,別的所有人都只是‘螻蟻’……那種理所當然的高等一等,理所當然地超乎於衆人之上,理所當然地應該看不起所有人……我很難形容那種感覺,但真的,那時候的他,超級讓人不舒服!”
張國忠微微點頭,雖然他沒見過那時候的帝洛南——當時他還在南海苦讀,爲進京趕考做準備——但是,他從不止一個人那裡,聽說過關於那時候的帝洛南的故事。
當年的帝洛南,就像帝河東所說,是一個眼睛長在頭頂上,習慣於用鼻子看人,會毫不在乎地從別人身上碾壓過去的人。
“所以他在荊南平叛,一下子就殺了幾十萬人,消息傳來,我們固然震驚,但轉念一想,卻又覺得很正常。”帝河東嘆道,“洛南他……真的不在乎那些人的死活。幾十萬人對他來說,只是一個數字。”
他的神情越發憂鬱:“那時候,我偶爾甚至會覺得,就連我們這些親人,在他眼裡或許也只是一個數字……在這個世界上,只要沒有能夠修得長生的人,在他眼裡就都只是一個數字。”
“我問過父親,這樣的人,真的能夠修成長生,守護大夏嗎?父親也只是嘆氣,沒有回答。”
帝河東又沉默了很久,然後說:“他現在變法,折騰這些,看上去手段激烈。但其實比起當年的他,已經溫和了不知道多少倍。”
“國忠,我一見到你就覺得很投緣,大概就是那種‘傾蓋如故’的感覺。除了父母妻兒之外,你就是我最信任的人了。我很認真地問你,你覺得,我退到後面,讓洛南他頂在最前面,真的沒問題嗎?”
“他……真的不會出事嗎?”
張國忠看着太子殿下那有些迷惘的神情,沉默了幾秒鐘,然後很堅定地說:“您儘管放心!二皇子是要成就長生的絕世天才,所有的一切挫折和困難,對他來說,都只是磨礪而已。他就像一柄鑄成不久的神兵利刃,需要經過反覆的磨礪,才能真正吹毛斷髮、削鐵如泥!”
“是這樣的嗎……”帝河東自言自語,思考了很長一段時間,然後說,“你說得對,洛南他,的確是個越挫越強,不斷前進的人。上一次他挫折之後,就成長了很多。這次他再挫折的話,一定還會更加的成長!”
他連連點頭,迷惘之色漸漸散去,重新變得沉穩而堅定:“好吧。我明天就去找幾位老臣商談,一切……都按照你的計劃來辦!”
過了一段時間,張國忠離開太子府,在坐車回家的路上,他輕輕點頭,笑得很愉快。
(太子殿下實在是一個溫厚重感情的人……這是好事!主君如此,我便要加倍努力,以報殿下的知遇之恩!)
而書房裡面帝河東,卻翻開了一本《國變》,看着書中的內容,陷入了思考。
(這書裡面,小皇帝變法失敗,關鍵在於沒有能夠團結足夠多的人,光靠着一羣書生折騰,其實毫無意義。)
(洛南的做法比這小皇帝要高明得多,我要更加小心提防,萬萬不能讓他乘勢而上!)
(張國忠這個人,想法很多,腦子很好,想要把他牢牢握在手上,權力地位高官厚祿固然不可或缺,但最重要的,還是用感情籠絡住他!)
(唉,可惜父皇鬆口太遲,他早已娶妻生子。否則的話,我把女兒嫁給他,那纔算是最好的辦法,比現在這樣演戲強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