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夢影霧花,盡是虛空。可夫君,縱然是在夢中,我也嫁了給你。嬋靜此志,絕不更改,這一生一世也不會離開你身邊了。
彷彿要裂開的劇痛穿透頭顱,又好像無數針尖鑽入腦袋,意識模糊中只有那悅耳動聽的嗓音無比清楚,卻說着自己似懂非懂的話語。
回過神時,他已忘了自己。
人世繁華,他帶着妻子走在壽陽喧鬧的街道,憑藉破碎的記憶找到的沈氏舊宅,早已人去樓空,空留蛛網舊漆。但他們卻無比欣喜,如同塵世間最平凡的夫妻一般,佈置着屬於自己的宅院。
嬋靜在後園種滿芳草,自她手中調製的香料總是散發出令人迷醉的香氣。沐浴在淡淡的芬芳中,腦中時常泛起的隱隱痛楚隨過去一起煙消雲散。
不久之後更大的驚喜到來,嬋靜有了身孕。她愈發溫柔,他愈發歡喜。那真是一段比美夢更加絢爛的時日。擁着心愛的女子,等待着即將降臨的孩子,他彷彿成了人世間最普通也最幸福的男人。
然而平靜的日子終究還是被不速之客打破。當僕役引着一名自稱玉熙的紫衣道士進門時,他是迷惑的。他不明白,爲何分明是陌生的面孔,他卻生出莫名的熟悉之感,又爲何那道士一見到自己便欣喜若狂,一把抓住自己喚他作……師兄?
他不明白,她卻明白過來。恰在此刻出現的嬋靜引來玉熙滿目質疑,當那打量的目光落至女子羅衣下明顯隆起的腹部時頓時化作一片難掩的訝異。玉熙看看嬋靜,又看看他,幾番欲言又止,最終融匯成一聲嘆息。
而嬋靜似笑非笑,手撫着腹部沉吟片刻,滿眼戒備轉作一腔殷勤。
是夜,玉熙留宿沈宅。
夜半時分,頭痛欲裂的醒轉,他本以爲會等來妻子溫柔的撫慰,伸手卻只摸到冰冷的衾被。身畔溫香軟玉不知去向,後園卻傳來一聲炸雷般的巨響。
他循聲起身一路尋去,卻驚訝地發現白日裡花團錦簇、綠樹成蔭的後園竟籠罩着一團古怪的紫色霧氣,廊下守夜的僕人不知去了何方,四下裡萬籟俱靜,宛如踏入死域。又是一道雷光劈下,將霧氣擊散,露出亭前對峙的兩個身影。紫衣玉冠,神態儼然,那是寄宿在家中的道士玉熙,而另一人銀髮披散,紅裙飄揚,纖細的身影熟悉到可怕,他卻不敢去認。
爲何妻子會是滿頭銀髮,爲何她的手上十指如爪,她到底是人,亦或是……
他想要問,但腦中越發劇烈的痛楚似乎在告訴他,不要問,也不要想,就這麼忘了罷。
就這麼忘了罷。
忘了當那二人同時發現自己時,玉熙面露鄙夷痛心的斥責,什麼自甘墮落,什麼與妖爲伍,統統都是胡言亂語。忘記嬋靜在那一刻露出的猙獰笑意,在玉熙背後狠狠揮下的一道紅光,一向柔弱的女子又怎麼可能殺人。旋轉的畫面支離破碎,紫色的霧氣在眼前慢慢合上,陷入昏睡時他彷彿聽到妻子溫柔的聲音在耳邊輕輕說,夫君,這都是夢啊。
這都是夢。
果然第二日清晨,妻子依舊如往常般坐在窗前打理着一頭秀髮,長長的髮絲如墨色絲緞滑過眼前,全然不是夢中皎如銀月的模樣。窗外後園鳥語花香,來往的僕人神色平靜,誰也不記得這宅子中曾來過一個名叫玉熙的客人,就好像他根本不存在一樣。
他微微地鬆了一口氣,望着妻子淡淡笑了,原來這都是夢啊。
然而數月之後,嬋靜即將臨盆之際,忽有一羣人闖入了家門。爲首的道士一進門便拔出腰間長劍,質問殺他師弟的妖孽在何方。他不明所以,搖頭只覺荒唐。誰知這道士也彷彿認得他一般,露出驚喜又詫異的神情。
一聲“玉照師兄”,宛如一個炸雷響在耳畔。他又開始頭痛了。
隱約聽到那道士喋喋不休地說着話,什麼下山後再無音訊,什麼長老日夜憂心,什麼天墉城什麼崑崙山,全是他聽不懂的話語。這是他的家宅,住着他和他的妻子,還有他將要降臨的孩子,那如同神仙一般高高在上的過去,那個名叫玉照的人,和他又有何干?
爭論中一隻溫軟的柔荑滑入掌心,似乎是要熨帖他混亂的心。嬋靜眉目如畫般出現,與他並肩而立。那羣道士終於止住滿口勸言,面色大變,爲首那人來回打量着他們夫妻,忽然問他,玉熙是不是已被這個妖孽所害。
他茫然不解,猛然想起許久前那個曾博得妻子一樂的古怪夢境。還來不及細思,那羣道士已圍攏上來。他們要捉拿他這個所謂的叛徒回去,亦要殺死他的妻子爲師弟報仇。他怎能讓這些惡徒如願?
糾纏中不知是誰先拔出了兵刃,他爲保護妻子受了傷。嬋靜見到他衣衫上的鮮血,平靜的臉上終於出現了狠戾的神色,霎時間連空氣都爲之一顫,他的妻子,在他眼前變成了另一個模樣。
銀髮如瀑,紅眸似血,那本該是隻在夢中出現過的樣子,如今卻成了現實。呆滯中不知過去了多久,原本整潔的大廳中灑落無數鮮血,縱橫交錯的一道道彩光也漸漸熹微,當嬋靜搖身閃現在爲首道士背後,得意地一爪揮下,突然出現的一柄拂塵止住了她。
熟悉的聲音,熟悉的身影,忽然出現的蒼老道人就這樣走到了他的面前。不知爲何,他竟熱淚盈眶了,是以當那道人輕輕將手按在自己天靈蓋時,他也忘記了閃避。
天墉城上乘的解封之法,剎那間將腦中那一層封印打個粉碎,倏忽涌入腦海的記憶走馬燈般在眼前閃現。再回過神時,他已跪倒在師父沖虛真人的面前。
他終究還是想起了一切。
夫君,你不要嬋靜了嗎。嬋靜的聲音近在咫尺,恍惚中又遠隔天涯。她,還有他們的孩子……他想要回頭,但橫亙在兩人之間的,不僅是人與妖的恩怨,還有諸位無辜慘死的師弟啊。
一切都是因自己而起,一切也當至自己而終。他閉目掩住滿心悲慟,深深地伏□,向着沖虛真人叩首。他聽到自己平靜如水的聲音淡淡說道,玉照受妖孽迷惑,觸犯門規,還請師父責罰。
一切罪責都由玉照一人頂下,還請師父放過自己未出世的孩子,放過……她。
未說出口的話語似乎也亦傳達到沖虛真人的耳邊,師父終於收回壓制在嬋靜身上的真力,搖着頭嘆道,癡兒啊,癡兒。
離開壽陽時,他沒有回頭,但他知曉那個女子一定在注視着自己的背影。他不知曉在她的眼中,自己現如今是什麼模樣,但想來一定是冷漠無情到了極致罷。
轉眼又是數十載過去,他再也不曾下山。那段往事,那個女子,都與紅塵一起漸漸遠離了他的世界。偶爾他也會出神地想想,他們的孩子不知是男是女,是什麼模樣,但睜眼只望到覆蓋天墉城的肅穆青銅,他又會回到自己本該有的樣子,那副屬於戒律長老的冷厲模樣。
日月往復,四季更迭,修道人的歲月百年便如一日,驀然回首時已花白了頭髮。終於一日入定醒來,他長笑不已,又淚如雨下。
他終於悟了,原來此生無涯,活着便是一場大夢。誰又是誰的夢中客?
當週遭的一切化作無邊白霧,沈百翎低下頭去,卻見自己憑虛站在一片水面之上,足下正是自己的倒影。長眉俊目,廣袖朱衣,如斯熟悉,如斯遙遠,這是……曾經的他自己?
那剛剛所見,那人和阿孃……那是他們的過去?
思忖間眼前的白霧忽然涌動不休,沈百翎擡眼望去,只見霧氣中漸漸聚起一個人形,亦是長眉俊目,身着一襲紫色道袍。那人面貌與自己竟有八、九分相似,神情卻大相徑庭。
這是……夢中的那個沈照?
他緩緩來到沈百翎面前,兩人對視許久,終於還是沈照先開了口,低沉的聲音問道:“她……死前說過什麼?”
她?是說阿孃嗎?這人知道阿孃死了?沈百翎瞪視他,腦中思緒紛亂,過了半晌纔將母親的遺言告訴了他:“阿孃說……她一生都恨着你,你欠她的,她來世定要找你還來,她讓我問你……悔也不悔?”
“恨我?原來她是這麼說的……”沈照喃喃自語,眼中閃動了一下,轉爲滿面堅定,“不悔。即便重來一次,我也不會改變。我玉照,永不言悔。”
沈百翎默然。
沈照凝視着他好一會兒,冰涼的目光中終於出現一抹暖色,他微微一笑,道:“四百年來,我從不曾後悔,但也從未心安過。但是如今知道她直到死前也只念着我,知道我們的孩兒已經長大成人,此生竟從未有過如此滿足和平靜的時刻,真是死也無憾了。”
沈百翎霍然擡頭,這才發覺沈照的身影不知爲何竟開始漸漸透明,他驚慌道:“你——這是怎麼回事?”
沈照並不回答,只淡淡笑道:“你很好,很像我,也很像她。我的罪孽已經償清,只可惜不能看看她來世是什麼樣子……”
猛然間一陣大風迎面拂來,沈百翎竭力睜開雙目去尋找沈照的身影,然而眼前虛無的白色聚了又散,面前那個人卻已重新化作了霧氣,再無蹤跡。
“……爹!”
PS.公司搬家以後網絡到現在都沒弄好,在U盤N久前就壞掉的情況下,手機數據線還於昨日不知去向,請大家對某草借數據線也要把文檔拷貝回來更新的行徑——不,是行爲,鼓掌!【挺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