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則成也綻開一絲笑容:“賀驍自去忙碌,不必管我。”
那一點兒緊張隨即煙消雲散。
賀靈川帶着大隊人馬,把玉則成等人送回住處,盡足了禮數,給足了面子,然後就回去辦公。
玉則成回屋,滿滿整碗茶一飲而盡,一擡手就想砸掉茶碗。
但他還是忍住了,沒砸出去。
最後,他把茶碗扔回桌面,長長吐出一口氣。
身後侍衛道:“大人,姓賀的是不是跟蛛妖唱雙簧?”
玉則成冷冷道:“你看呢?”
侍衛不敢吱聲了。
賀驍對他們相當客氣,但這種客氣裡頭缺少了敬畏。玉則成自言自語:
“這小子,爲什麼有恃無恐呢?”
說什麼蛛妖對他有恩,即便是真的,在自己的生死安危面前,恩情何嘗不能辜負?
侍衛道:“或許,他仗着自己跟赤鄢太子越交情很好?”
“他應該很清楚,太子越管不着我們。”玉則成語調平淡但不掩傲氣,“黑虎軍用不着賣赤鄢這個面子。”
但追蹤朱二孃的任務,不能就這樣算了,否則霜葉國師一定會怪罪他。
“賀驍不肯交出朱二孃,矛盾就集中在他身上,就是所謂的不見棺材不落淚。”玉則成隨手放了個結界,“只有拿下他,幫他認清現實,我們才能對付朱二孃。”
事到如今,他也只說“拿下”,不說打殺。
其實玉則成也有顧慮。
不老藥案牽扯靈虛城衆多上層人物,賀驍又曾經是赤鄢特使,周旋於靈虛城還能全身而退,他是不是在貝迦也有關係,也有根底呢?
以靈虛城當時的局勢,賀驍要是沒有強大的靠山——至少要比赤鄢太子更強大——青陽國師一根小指頭就能摁碎他。
如今自己要是打殺了賀驍,會不會得罪靈虛城哪個大人物呢?
他按按腦門,嘆了口氣,把注意力拉回眼下的羣島。
仰善羣島的環境對地穴蛛十分有利,並且以他對朱二孃的瞭解,這大妖怪一住到島上就開始安營紮寨,把自己的洞窟打造得鐵桶一般。
他們也派眼線去看過,那個島嶼整體上千溝百孔,簡直像是爲地穴蛛量身打造。最複雜的地形恐怕還在地底下、在水下,只看外部根本無法探清虛實。
那裡既是迷宮,也是堡壘。
他們連朱二孃住在哪個洞窟都搞不清楚,怎麼奇襲?
強行動手也不是不可以,他們針對地穴蛛、針對朱二孃已經頗有準備,但最終勝算難料。
不過,島主一旦偏向他們,立刻就是優勢在我。
主場優勢就是這麼有效。
現在對付朱二孃的關鍵,就在於賀驍的態度。
想扭轉這個人的態度,光靠勸說是沒用的。
侍衛小聲提醒:“大人,這賀驍應該不是個簡單人物,他在這裡又佔地利之便。”
“你覺得,賀驍好對付,還是朱二孃好對付?”
侍衛立刻道:“賀驍。”
且不說地穴蛛的數量,朱二孃被逼急了,能恢復上古妖仙的力量。還有地穴蛛的巢穴……絕對讓人頭疼。
這也是玉則成採取狼羣戰術,而非正面硬剛這頭史前大妖的原因。
單從武力而言、單看戰鬥經驗,毫無疑問是賀驍更好對付。
兩害相權取其輕,哪怕賀驍不簡單,玉則成也會選他。
再說,賀驍真有那麼厲害麼?
侍衛又道:“但、但我們的人手都是按照對付蛛妖來配置的……”
他們追着朱二孃半年了,從前線調集過來的人手和物資,也是有的放矢。
玉則成似笑非笑:“對付朱二孃的配置,對付不了賀驍?”
侍衛低頭不言。
“今年初回過一次靈虛城,拜見國師時,他談起不老藥案,對這姓賀的評價甚高。”玉則成緩緩道,“但不老藥案被白都使拿進靈虛城查辦時,賀驍已經不是重要人物,各方角逐的焦點不在他身上,又有赤鄢太子的庇護。他能全身而退,其實不算什麼難事,多半還是因爲謹慎,還是因爲各方互相制衡。”
他在分析,也在勸慰自己。
“他的出彩,或許是在赤鄢境內與岑泊清周旋罷?”玉則成有一句話沒說出口,貝迦從來不缺驚才絕豔的人物,但霜葉國師也很少誇獎。
現在賀驍卻阻撓貝迦追捕逃犯,可見並非真正懂得審時度勢。以霜葉國師的眼界,對賀驍的高看屬實是擡愛了。
他沉吟道:“賀驍應該對我們很提防,身邊也有幾個精銳,我們在島上不好下手。” 侍衛道:“那等他上岸刀鋒港?”
話音剛落,白鳥從窗子飛進來,落在桌面上。
“港口有什麼新消息?”玉則成在刀鋒港留了兩個人。
“最近有幾艘貨船被陰虺弄沉了。坊間熱議此事,都說那幾艘船實際上屬於刀鋒港市舶司吳提舉私人所有。”
玉則成挑了挑眉:“陰虺弄沉貨船,很罕見麼?”
“那幾艘船失事時,都不在仰善水域。通常來說,陰虺都在羣島深處活動,更不會離開仰善水域傷人。”
“但它們這回出來了,而且只傷吳提舉的船?”
“是的。接連幾天只抓吳提舉的船,其他船隻從它們身邊經過,它們理都不理。”白鳥只管傳話,“這件事兒在刀鋒港傳得風風雨雨,因爲早先就有仰善羣島的新主人收服陰虺的說法。大家紛紛推測,這是兩邊不和,仰善羣島給吳提舉一點厲害瞧瞧。”
玉則成指頭敲了敲桌子:“既是負責刀鋒港的提舉,莫不是吃拿卡要了?”
都是官場中人,都不是善男信女。
“葉慶還打探到一件事。”葉慶就是留在刀鋒港打探消息的侍衛之一,“這幾天,吳提舉的船又照常出航了,陰虺沒再攔截。”
“看來他和賀驍談妥了條件。”否則怎麼敢派船出去?
“不止。吳提舉船上的水手還說,他們現在走固定航線進出刀鋒港,就一定不會被攻擊。”白鳥道,“現在進出刀鋒港的船隻也都有樣學樣,改走那條航線了。”
海民都迷信,犯忌諱的事就肯定不做。
玉則成了然:“固定航線?是不是必經這個索丁島?”
“是。”
玉則成拍案:“好小子,化災爲福,頭腦活絡啊。”難怪這索丁島雖然設施簡陋,但停靠的海船很多。
“這個吳提舉在賀驍手中吃了悶虧,還不得已替人家引流,心頭一定憋氣。”玉則成對白鳥道,“讓葉慶去試探他,最好能成爲我們的助力。然後你再回索丁島,給我盯着賀驍。”
“是!”白鳥振翅而去。
誰也沒發現,白鳥這一來一去,都被屋外大樹上的蜘蛛盡收眼底。
這裡是索丁島,是賀靈川的地盤,樹上有幾隻蟲子誰管得着?
那廂鏡子也問賀靈川:“伱覺得,姓玉的就這麼算了?”
“怎麼可能?今天的會面,不過是走個過場。”賀靈川淡淡道,“沒得到想要的答案,貝迦不會收手。姓玉的至少要試上一試,否則回去也交不了差。”
追着朱二孃辛苦佈局小半年,結果試都不試就打道回府,哪有這麼給人當手下的?
回去稟報上司的時候至少要說,屬下盡力了,只是實在辦不到。
“以這些貝迦人的脾性,文試不成,恐怕後面就是武試了。”
他既然接納了蛛妖姐妹,也就要一併接納它們的麻煩。
推託、撒謊、耍小聰明,都沒有用。
從現在開始,玉則成對朱二孃的追捕,會變成他賀靈川與貝迦之間的問題。
該來的總會來,該面對的躲不掉。
“你打算怎辦?”
“盯緊玉則成,他私下必有動作。
鏡子吭哧一聲:“他不會蠢到自己動手吧?”
“他身後只跟着兩人。追捕朱二孃這等大妖,他怎可能只帶兩人?怕是貝迦其他人都隱在暗處。”賀靈川目光閃動,“朱二孃怎麼說也曾是上古妖仙,玉則成敢追來這裡必有憑恃。我們先弄清他帶來多少人再說。”
賀靈川拍了拍鏡子:“我不肯交出朱二孃,他一定會懷疑我。你後頭仔細些,盯梢我的無論是神通還是眼線,就交給你了。”
盤絲島水域被陰虺全面封鎖,玉則成還能發現島上的地穴蛛,說明他至少有空中偵察的優勢。賀靈川可不希望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被天上的眼睛盯着。
“包在我身上。”鏡子隨口給了個保證,又問,“要把姓玉的殺了不?”
“當然不行,鐵定不行!我們現在還不能與貝迦爲敵,至少不能讓貝迦面子上掛不住。”大國威嚴不容挑釁,賀靈川想得很明白,“好在他還有上級。他遇到疑難,一定要向上報告。”
“霜葉國師?”
“正是。”
……
刀鋒港,市舶司。
趙僉事剛遞給吳提舉一份船塢的維修報告,小吏小跑着來報告:
“有客求見,說是……靈虛城來的。”
吳提舉擡眼:“哦?帶進來吧。”
聽到靈虛來客,他不像其他慶國官員那麼一驚一乍。刀鋒港是個吞吐量巨大的自然港,承接八方海客,牟國、貝迦的客人從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