祂甚至彎腰抓起一捧泥土,攤在掌心仔細審視。
泥土就是泥土,裡面有植物所需的營養,還混合了草根、鳥糞和蟲卵。
妙湛天卻定定看了幾息,才連聲道:“好好,原來如此!”
只有白子蘄能聽出,祂平淡語氣暗藏的慍怒。
妙湛天拋掉泥土,走近白子蘄低聲道:“少用神通、多用翅膀,鑽入林中貼地飛行,務必找到幻宗下落。”
白子蘄點頭應下,走到沙盤邊上。
妙湛天沒有說盡,但他已經聽懂話外之音:
這個世界很蹊蹺,幻宗得到庇佑,神術也未必能發現他們。此時最簡單最粗暴的手段最有效,也就是近距離肉眼偵察。
再進一步說,妙湛天已經間接承認自己有些神術——比如真實之眼——部分失靈。
“這裡也不是真實世界。”妙湛天的語氣相當篤定,“千幻很可能已經出關!”
白子蘄並不驚訝,這符合他的判斷,但他心底還是一沉:“我們進入了第二個幻界?”
妙湛天點了點頭:“千幻在這裡更加隨心所欲,創設的底層規則能夠拒絕我的燈塔,就好像鹽鹼地種不了你們人類的絕大多數莊稼。”
祂的燈塔也得有所依託才能生長出來。空氣託不住,海水託不住。
白十七雖然把它摁在土壤中,但促發它生長的條件不能滿足,燈塔就無法成長。
在先前的幻界,妙湛天的燈塔給幻宗造成了巨大困擾,甚至改變了戰爭的局勢;這個世界,乾脆就從根本上拒絕妙湛天的神術。
所以妙湛天認爲,千幻已經清醒。
祂和千幻的鬥法是從上一個幻界開始的,但這麼針對祂的改變真是充滿了主觀性呵。
祂甚至不需要見到千幻本人,就可以推斷,自己不慎掉進了千幻的陷阱。
白子蘄恍然:“連幻宗長老都篤信,腰子湖直接通往現實世界,這才能騙過我們!”
他也給妙湛天一個臺階下。要不是形勢急轉直下,驕傲的天神怎可能承認自己犯了錯?
“他們也被千幻矇在鼓裡。”妙湛天第一次在語氣中帶上了憤恨,“這個老東西,真是誰也不相信!”
只有幻宗上上下下都深信不疑,妙湛天和白子蘄纔會跟着信以爲真。
並且這個陷阱早就存在,未必是專給天宮來人準備的,這才具有極強的迷惑性。
儘管白子蘄不想承認,但這一把好像是千幻開局先佔上風,妙湛天錯估了形勢。
對於真仙/正神級別的較量,這可是極其嚴重的失誤。
眼下正是妙湛天最需要他的時候,白子蘄摒除雜念,指着沙盤道:“假設兩個世界的銀珠島地形相同——也應該相同——幻宗最不可能去往顛倒湖,南邊就是陸地的盡頭;去西部的可能性也不大,那是礦區,全是亂石。最可能的去向,就是西北部的兩個小城,或者北邊的大城。這樣有本地的亡魂相助,他們轉頭對付我們會更輕鬆。”
當下,他就往這兩個方向派出妖怪哨探。
妙湛天要求是帶翅膀的,那可不僅是飛禽。天宮隊伍當中還有一尊蟲妖,類人的身體就是蟲巢。只要主蟲一聲令下,數千數萬飛蟲傾巢而出。
這回,白子蘄就把它也派了出去。
這幾萬蟲子漫山遍野地毯式搜尋,比人類,甚至比禽妖都快得多,還能跟本尊主體保持直接感應。一旦遇上敵人沒能返回,主蟲就能根據它們消失的位置來判斷敵人的行蹤。
“找到幻宗,就能順藤摸到千幻!”
幻宗既然來到這個世界,就得找尋他們的祖師爺。
又一組探子來報:“敵軍距離我們不到一百五十丈!”
白子蘄請示過妙湛天之後,就做出決定:“既然燈塔建不起來,我們就往北走吧。”
全軍調頭,向北進發。
北邊有好些村鎮,還有銀珠島上的人口第一大城。
很快,敵人就出現在天宮隊伍的視野之中,果然個個衣甲鮮明,頭戴猙獰面具。
面具的形象,有的是兇獸、有的是惡鬼、有的是夜叉,主打一個駭人。
戴面具雖然會遮擋一部分視野,但視覺效果出衆,良民戴上,搖身一變成悍鬼。
這些陌生的敵人隊伍整齊,一望見他們就衝上來就發動猛攻。
就如哨探所說,這些士兵衣甲的底色是粗布衣裳,顯然它們原本都是附近村鎮的普通百姓,卻在農人死前那一聲長嚎之後,突然就披堅執銳,出來找天宮隊伍的晦氣。
前仆後繼,全無鄉下小民的怯懦和恐懼。
最糟糕的是,它們的氣力比先前的農人還大!
哪怕天宮隊伍都是身經百戰的精銳,應付它們也相當吃力。白十等人甚至覺得,它們比起先前顛倒湖畔的夜叉惡鬼,也不遑多讓!
“它們和夜叉只是外形不同!”白十七提醒衆人小心,“本質上都是千幻捏成的水殼!”
就在這時,白子蘄和灰鸚鵡正上方五丈處,突然亮出一隻龐大的獨眼虛影。
妙湛天再一次亮出了真實之眼,但並未用上燈塔,而是全憑它本身的神力支撐。
獨眼的金光覆蓋整支天宮隊伍,散發着陽光般的溫暖,也讓衝進光幕的亡者無所遁匿,一下子就被照出了原形。
但凡是接觸到金光,它們的身軀一下就變得透明,隨後水殼子嘩啦一聲,散架了。藏在其中的死魂無頭蒼蠅一般到處亂飛,漸漸化散於無。
這纔對嘛。否則讓大活人用性命交換這些死魂,太不划算。
神術的威力勿庸置疑,原本緊張的戰鬥節奏大爲舒緩。白十這才揮了揮痠麻的右腕,往地上吐了口沫子:“呸,得神尊超渡,真是便宜了它們!”
這些死魂原本被困幻界,現在被金光消融,反而是快速解脫。
周圍的亡者源源不絕冒出來,義無反顧撲向光罩,然後被一一消解。
就頂着亡者大潮,白子蘄下令全軍加快速度,繼續北上。
真實之眼就跟着他們移動,無時無刻都在發光。但白子蘄明白,爲了維持這個光罩,妙湛天每時每刻都在消耗大量神力!
爲什麼他們先前要在幻界努力建塔?因爲燈塔是個取巧的法子,可以利用玄晶續能、長時間對抗顛倒海的法則;但這個世界不讓建了,妙湛天只能直接燃燒自己的神力,來維持真實之眼的存在。
在這個未知的世界,祂還不能置自己的班底於不顧。
千幻並沒有露面,而是採用這種方式來消磨對手的力量。
真仙與正神的較量,已經開始了。
白十七緊緊護在白子蘄身邊,磕掉兩枚飛來的長槍,一邊請教:“都使大人,萬一千幻真人始終不肯露面,我們如何是好?”
“那就要迫使它露面進攻。”白子蘄正色道,“它還有軟肋,也就是幻宗隊伍。”
所以妙湛天和他都急着找到幻宗。
……
賀靈川擰了擰衣角,霧汽瀰漫的叢林實在太潮了,走了快兩刻鐘,衣裳不幹反溼。
林子盡頭又是一個小鎮。
這個鎮子同樣存在於幻界,賀靈川還路過哩,鎮名叫作樹心鎮。因爲鎮口有一棵死而復生的老樹,樹身都被蝕出一個大洞,可以容兩個成年人並肩走過,但樹頂上還是綠意盎然。
鎮子不大,就一條灰僕僕的主路,七八個鋪子,賣的是吃食和衣鞋、雜貨,但除了包子鋪都沒什麼生意,店主起太早了,個個坐在鋪子裡打盹。幻宗隊伍走過小鎮時,路邊正好有個賣貨郎晃着撥浪鼓,竹筐上擺着十幾塊飴糖,還插着幾個草蛐蛐兒。
撥浪鼓的響聲一下就吸引了兩個孩子,他們身後的大人只好跟過去,但猶豫着要不要掏錢。
幻宗隊伍從鎮子裡經過,經歷連番惡戰再看見這平平常常的一幕,好些門人恍如隔世,都嘆了口氣。
他們是銀珠島人,親友都留在了幻界,留在了湖的那一端。因爲幻宗告誡他們,天宮的目標只有修士,只要他們跨湖而過,天宮必定緊隨而來,不會宰割他們的親人。
就在這時,不知哪裡炸出兩聲淒厲的號角。
董銳等人一直繃緊了神經,但乍聽之下,還是忍不住嚇了一大跳。
這聲音……怎麼說呢,比鋸木頭、刮琉璃還尖銳十倍,從耳膜直刺入後顱,聽得人腦殼發脹、頭皮發麻。
正好有一頭豹妖走在前方,一聽這聲,渾身毛都炸開了。
“這是鬼哭啊!”董銳拍了拍腦袋,想把暈眩感拍掉,“我勒個豆,誰說狼嚎能和鬼哭並列的?差老遠了!”
就連伶光和鬼猿也雙手捂着耳朵,嘰嘰叫喚。
難受!
賀靈川懷中的攝魂鏡哇了一聲:“這是招魂曲的變奏,根本不是給活人聽的!喂,你們看這些鎮民!”
其實不用它特地提醒,賀靈川也發現號角一響,平民都向鎮口走去。
每一個人都走了出來,無論他們先前在做什麼,賣貨也罷、走路也罷、蒸饅頭也罷,甚至臥牀睡個懶覺,突然都放下手頭一切,大步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