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〇五 人之善惡
宗主雲揚子之女,天生無脈,十六年不能練氣,只修道明心的雲卿卿,竟然一朝悟道,堪破道與氣術之屏障,道心馭天地之氣,闢開元身經脈,一舉引氣入體,穩持道胎,歸入丹元,凝練罡氣,成就丹元。
宗主夫婦與諸老,無不震驚異常,待得諸位長老緊急出關之後,便一齊出手爲雲卿卿作了一番勘察,其結果卻終究是莫能名其妙。
一日之間竟有了足以堪比雲揚子座下首徒的修爲,然而云卿卿在諸位宗老和雲揚子眼中,卻殊無所謂異人奇才之類的奇妙特質,除了她道心穩固遠勝尋常練氣士,修爲格外純澈之外,便如一般練氣士別無二致了。
按雲卿卿所說,她只是如同往常地教石生讀書,這日唸誦的卻是雲嵐宗《五行雲光道》小五行篇之總章,歷來資質愚魯,讀書非要雲卿卿一字一頓地教授,才能一字一頓地念誦的石生,在二人費了好大力氣將這篇總章念出來時,她卻忽然有一種奇妙的感觸。
好似石生誦讀這道書經義之時,那道之典籍並非是出自他口,而是那山中溝壑,清泉飛瀑在作聲吟唱,琳琅叮噹直如天音妙旨,宛美絕倫,致使她忽而之間心神打開,似乎是了悟了一切,天際雲光,足下青山,無窮青冥都在心中,於是便有一股浩浩蕩蕩的意蘊灌涌了過來,由周身清明之處貫入,直入身心,繼而便是稀裡糊塗地就完成了一個資質上等的練氣士至少也要百年才能達成的苦功。
雲揚子與衆宗老大驚失色,連忙攜石生來,由雲卿卿親爲引導,誦讀道書經義,宗老與雲揚子夫婦聽了,果然別有意蘊,只是卻遠遠沒有云卿卿所言的那等滋味,而問之於雲卿卿,也是莫名其妙,再也品咂不出那日的感觸來。
事至終了,也只能歸結爲天道運轉,機緣既至,假手某人某物某事,無礙其他。
而此事之後,按雲揚子意思,雲卿卿能夠修道練氣這件事,卻是被作爲秘密掩飾了下來,縱然合宗上下,除了雲揚子夫婦和幾位宗老,雲卿卿本人和兩位小侍女,便再沒有多餘的人知道了。當然,石生也是知道的,只是他無人教導時連言語也不會,自然是無礙。
天日初醒,晨光如藹,縈繞在雲嵐山主峰的起伏山勢之間。雲卿卿那處院落座於後山之中,蔥碧之間,鬱乎蒼蒼,旁側更有一道清溪,乃是雲嵐宗練氣士施展神通手段,引自山外活水,直上山巔,繼而潺潺而下,就如那山前橫掛的一落驚天飛瀑一般,端地是秀美如仙人之境,妙韻無方。
那間院落之中,毀去了的木桌已然重新置上,只是那一株銀杏古木處,卻是並未重新移植上。
此時,雲卿卿正在那木桌旁置上一幾,一手執一卷,另一手握圓抱弧,端坐默唸,卻並未如尋常修道的練氣士一般,但有餘暇,便立即打坐練氣,修持道基,穩固丹元,蘊養元神,只是淡淡地閱着道書典籍,參悟雲嵐宗五行雲光道妙法,並無意於修道練氣士勾連天地,養氣蘊神的功夫。
此刻,那霽月、晴雯兩個小侍女,正坐在檐下,取一竹鬥,內中有半鬥翠碧瑩瑩,大如龍眼,似黍非黍,似粟非粟的穀物,正自一邊嘻玩,一邊剝落那穀物上碧玉一般的殼,露出來的就是一粒粒珠玉一樣晶瑩飽滿的穀粒,股股透徹人心脾的幽香便散發了出來。
霽月一面剝着,趁着晴雯不察,忽將一粒塞進了晴雯口中,晴雯喝了一跳,卻也不顯惶然,隨即就丟了手中物事,伸手去擰霽月嘴道:“你這不懼死的,這青玉谷,可不是尋常的東西,照說比上回的合春藕還有珍貴些,小心着小姐撕了你的嘴!”
她一面說,嘴裡卻分毫無意,吧嗒吧嗒就將一枚偌大的青玉谷的生米嚼磨了吞了下去,霽月笑罵道:“小姐卻不會如此,何況偷吃的是你,也撕不到我的嘴不是?”
晴雯嘟嘴一哼:“如今小姐忽然練了氣,竟是直接過了那辟穀的功候,這些珍貴五穀果蔬,雖說是宮中王庭也不可見,卻對小姐沒有什麼用處啦,我們每日只做了少爺吃,便是貪上一口又怎地?況且少爺小姐素來寬宏得很,有什麼要擔憂的。”
霽月正要說話,忽地從檐上垂下一片黑影,一隻滑溜溜的爪子電掠一般探進了兩個小侍女中間的竹鬥中,一把抓出一把剝好了的青瑩玉米。
“咿,呀呀呀,哈哈。”
從那檐上飛身掠下的,不是別人,正是石生。他抓了一把青玉穀米,就塞進了口中,囫圇咀嚼,頓時就覺那米化作清流,滋味綿柔百轉,好不受用。他喜得咿呀又叫喚了幾聲,又要探手去抓,卻被兩個小侍女撲在竹鬥上,護得嚴嚴實實,無可奈何,直急得抓耳撓腮,跳腳不已。
霽月、晴雯都嘻哈笑道:“少爺,這青玉谷是東雲國主敬奉的,那國中只有一處地方天靈地秀,一年也產不了幾鬥,正要給少爺作稠羹吃,可不能貪吃光了。”
石生急得無奈,只得轉過身去,兜起自己身上已經凌亂了的袍袖,就往院中桌旁的雲卿卿走去。
“姐姐。”除了在雲卿卿一字一字地引導他誦讀時,大抵也只有這麼一個稱呼,是他能夠完全自行說得清楚的。
若是尋常練氣士,縱然不是打坐練氣,只是靜坐參悟,也是萬萬不能隨意被人打斷的,多是尋那靜所密室,靜謐己省。想那些得道高士,多半會尋個山坳旮旯,窮山惡水之中,獨自野修,正是這個道理。
然而,雲卿卿卻並不如此。
這並非是她修爲得來突然,更有天意僥倖的緣由,是以並不懂修道者練氣士的習慣的緣故,實乃是她天性恬淡如雲,靜默如水,不易受外物牽絆。
石生只是一喚,她便已然從默唸之中轉了過來,頰如清雲,拂鬢一笑:“過來,你怎麼把他們引來了?”
石生眨巴了兩下眼睛,一屁股坐到桌前,伸手去抓姐姐髮梢玩耍。雲卿卿也不阻止,只是對檐下剝谷的侍女道:“霽月,去將院門打開。”
霽月應了一聲,走去將院落的木扉拉開,往外一張望,就立時長圓了嘴,旋即退了開去。
雲卿卿望向門前,已將手中道書放下,並未加幾分辭色地說道:“木軒師兄,閆光師兄怎麼有餘暇到我這裡來了。”
她言下,似乎是對自家這兩位師兄,並無幾分親近。
那門前進來的,當先正是那日被雲揚子遣派出山尋找血線銀耳爲雲卿卿配藥的二弟子之一的木軒,倒是一副逸態瀟灑,風光滿面的模樣,而隨於他身後的,卻是一個昂藏八尺,體形壯碩到了極致,步履如移山一般的壯漢。
那昂藏壯漢若除去那一臉虯髯,倒也能看得出原本而二十來歲模樣,只是因那一臉鬚髯拉碴,更兼圓瞪如牛的一對眼睛,就顯得與腳下這座惶惶仙家福山的飄逸絕倫有些不相近,反而相去甚遠。
然而實則,這木軒乃是雲卿卿父親雲揚子座下親傳弟子,雖然看似青年,年歲卻已經比雲卿卿和石生外加兩個小侍女的年紀加在一起還要多些,而他身後這位大漢,卻是雲嵐宗一位宗老的弟子,與木軒、雲卿卿倒是一個輩分。
木軒尚未說話,那位壯漢閆光師兄卻已經說道:“卿卿,我下南海方纔回來,捉了一頭修爲有成的老蚌,腹中這顆珠子卻是極品,與你研磨了調羹做茶,大爲滋補。”
閆光說話之間,兩步踏過搶到了木軒前頭,伸手就從闊大道袍的袖口裡摸出一顆大如人拳的乳色圓珠來。這顆南海老蚌腹中珍珠一出,縱然還是百日,庭院之中亦是剎時一亮,更有股股馨香,波波肉眼可見的乳光漣漪波盪出來,沁人心脾,使人側目。
若是放在這雲嵐山之外,任何尋常俗世之人見了這樣一顆偌大極品珍珠,怕是要興奮得昏厥過去。然則雲卿卿對於這樣一顆珍珠,卻並無多少意動,只是淡聲說道:“兩位師兄,坐吧。晴雯,取茶來。”
修道練氣之士,不食煙火,酒茶之類也是寥寥,雲嵐山上,大抵也只有雲卿卿這裡,會以茶水相待。
木軒與閆光在桌前坐了,木軒道:“我前番與鸞師姐奉師尊之命下山,剛巧獲了些小玩意兒來,便想着拿來給石生師弟玩耍,便和閆光師弟作了同路,又巧在左近遇到了石生師弟,便一路同來,那知他倒是跑得快,走在了前頭。”
他說着,就也取出了幾樣東西,對石生道:“石生師弟,這個送你。”
石生一把就從桌子對面伸手奪了過來,也無外就是俗世之中的一些機巧玩意,雖然在練氣士眼中看來殊爲微末,然而對於石生而言,卻顯然對了他的胃口。
雲卿卿依舊神情淡漠,不喜也不惡,倒沒有說破他既在左近山上遇到了石生,爲何卻不直接給他,更何況他木軒師兄修煉了這麼些年,雲嵐山雖大,除了一些緊要的禁地外,與他而言,何處不是駕風御劍少頃即至的?
木軒似是看破,不由作苦色道:“師妹勿惱,實是前番下山,乃是師尊命我與鸞師姐爲師妹尋一味藥,可惜終究未得,爲兄這才心下惴惴,有些不安,幾日就想來告罪的。”
雲卿卿道:“木軒師兄何必如此,天意如此,既不可求,也便罷了。”
木軒喟然嘆道:“還是卿卿師妹明悟得多,虧得我修道多年,竟無覺悟,慚愧,慚愧。”
正此時,晴雯已託了茶來,木軒輕咳了一聲,那手託珍珠,一直被晾在那裡的閆光連忙道:“把這個拿了去,以玉杵研之可碎,可作調羹烹茶之用,對卿卿師妹大有好處。”
晴雯看了小姐一眼,見並無表示,這才接了退下。
飲過茶水,木軒倒是品咂了一番,那閆光卻似乎與石生這懵懂子一般,對這等雲卿卿喜愛的雅緻物事並無興趣,牛飲一樣灌了下去便罷。
而石生,卻已經在一旁,把那幾樣俗世裡的機巧玩意兒玩得不亦樂乎,甚至額際見汗。
雲卿卿擡手去,自然無比地拭去石生額頭汗跡,木軒與閆光眼中俱是一閃,並不說話。
雲卿卿一面動作,一面說道:“前幾日,木軒師兄不在時,石生頑皮,拿了你一套紫玉晶籤來頑,我本是想要着人送了去的,只是父親說是再賜你別的便罷,故而未曾送還,還請木軒師兄不要見怪。”
木軒盎然一笑道:“無妨,無妨。那晶籤乃是卜算之用,本不是我擅,石生師弟既喜歡,便拿着玩吧,況且師尊也已經賜了別的。”
“聽父親說,道盟大會將至,不知兩位師兄準備的如何了?”
木軒和那看似莽直的閆光神色都不由一動,知道了雲卿卿眼下意思,便都道才乃大事,還需謹慎準備,不可墮了雲嵐宗在這十萬裡傲來修道練氣界的名頭云云。
又說了幾句,兩人便都起身告辭。
雲卿卿倒也不送,待兩人出了門便將身一縱,化了遁光而去後,她便將眼一瞪,石生心下一緊,連忙就將手裡的幾樣玩意兒放下,只聽姐姐說道:“雲嵐山上,道家福地,卻送世俗奇巧,不無鄙夷之意,你卻玩得興起,還不扔了?”
石生一嚇,哪裡敢不聽,連忙就把一堆東西悉數扔了,又聽雲卿卿道:“人生尚且艱難,何況那海中老蚌,修行不易,卻何故平白奪了人家本命之物,怕是連性命也傷了,我聞着便有一股腥氣,晴雯,將那珠子取了,和這一堆東西一齊扔進院外溪中,順流出山去,免得污了清靜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