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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州,江鴻飛的住處。
此時,房中只有江鴻飛和孫靜。
江鴻飛親手給孫靜倒了一杯茶,說:“對我這麼沒信心?”
孫靜小心翼翼地接過茶杯,然後搖搖頭:“不,恰恰相反,臣如今對國公太有信心了,斷定這天下必是國公的,纔想去南方小混幾年,避避風頭,回來再爲國公效犬馬之力。”
江鴻飛跟孫靜說得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江鴻飛知道,孫靜這次勒索常勝軍,除了是按照自己的意思在幫自己消除常勝軍這個在歷史上屢次叛變的隱患,也是在自污,說穿了,他不想再統兵了,他怕功高震主,所以想去東南跟吳用換一下。
江鴻飛覺得,孫靜這麼小心,是對自己的胸懷沒有信心,自己是不會像劉邦、朱元璋那樣殺害功臣的,自己的目標是劉秀。
而孫靜卻堅決不冒這個險,他堅持道:“臣本無縛雞之力的文人,雖早年看過些兵書戰策,卻又哪裡真的懂統兵打仗?此前國公手下並無統兵人才,臣才硬着頭皮頂上,今國公手下將才帥才衆多,國公施行的文武分治又是治國良策,臣是一個憊懶的性子,不願意走武途,甚至不願當官,正好急流勇退,安安穩穩地當一謀士,此正是臣之所求。”
頓了頓,孫靜又說:“今我水泊梁山已不同以往小打小鬧,有些規矩該立了,那就從臣做起好了,至於收復燕雲十六州一事,大可教劉娘子、賈娘子指揮,朱軍事、陳國丈、公孫軍師、吳軍師、聞軍師、徐娘子、汪娘子等人輔助,待收復燕雲十六州後,國公培養的武將也就成長起來了,正好全面實施文武分治。”
聽了孫靜的推心置腹之言,江鴻飛悠悠一漢:“唉,若軍師堅持如此,那百花那裡便麻煩軍師了。”
孫靜笑着說:“吳軍師在東南那裡底子打得很不錯,臣蕭規曹隨便是。”
江鴻飛對孫靜的能力還是很放心的,相信有他輔助方百花,東南那裡應該不會出問題。
別的,江鴻飛就沒再說了。
至於孫靜爲自污貪得常勝軍的那點錢,江鴻飛也沒要孫靜吐出來,就讓孫靜留着安心吧。
很快,孫靜就自己寫了一道認罪奏摺,請求致仕:“國公用臣不爲不盡,任臣不爲不專。緣臣薄祐,取戾陰陽,內積憂虞,外傷疲敝,捫心自悼,弔影生嗟,獲戾天人,莫之可逭。倘許臣還印綬,退即里居,脫身於風波洶涌之中,收功於桑榆衰蹇之域,人非鬼責,少緩顛隮,永言此恩,是爲終惠……”
江鴻飛駁回了孫靜的致仕請求,只是將孫靜一擼到底,發配福州,戴罪立功。
孫靜一天都沒在雄州多待,次日一大早就做船前往南方了。
江鴻飛隨後以收復易州和涿州失地爲由,頒佈詔書,曲赦二地,詔書中說:
“禁暴者以不殺爲武,本仁義以行師;域民者以博愛爲公,兼威懷而示德。江衍克篤前烈,恢前人燕翼之謀。興念燕雲,久淪胡虜,故家望族,散依四貊之酋;廣谷大川,阻隸九畿之籍……”
在這道詔書中,江鴻飛將沒照顧好常勝軍的責任歸咎於自己。
接着,江鴻飛下旨,厚葬常勝軍遇難的將士,重賠常勝軍的家眷,令禮曹的官員盡全力幫常勝軍的家眷重組新家。
另外,江鴻飛昇郭藥師爲左衛大將軍,賞賜靈錢五萬緡。
此事表面上看起來,是因爲孫靜貪圖常勝軍的錢財,迫害常勝軍,江鴻飛知道後,大發雷霆,不顧孫靜勞苦功高,將孫靜一擼到底,爲常勝軍報了仇,補償了郭藥師,又安撫了常勝軍的家屬,可以說,江鴻飛做到了仁至義盡,外人挑不出來江鴻飛什麼毛病。
可身爲當事人的郭藥師,卻清楚地感覺到了,肯定是因爲江鴻飛不放心他們常勝軍,孫靜才處理了常勝軍。
郭藥師能猜到箇中原委很正常,因爲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常勝軍到底是怎麼回事。
幾年前,渤海人東京裨將高永昌起兵叛亂,殺死東京留守蕭保先,自立爲大渤海國皇帝,控制了遼東五十餘州。
耶律延禧派遣宰相張琳前去討伐,張琳在瀋州被女真人擊敗。
後來,耶律延禧又授予燕王耶律淳爲都元帥,令他前去征討。耶律淳在遼東招募饑民,組建了一支軍隊,號稱“怨軍”,意思是抱怨於女真人的軍隊。
怨軍成立後,接連發生叛亂,特別是去年正月,怨軍將領董小丑因爲征討利州不利,發生叛亂而被處死,其手下將領羅青漢等又率軍叛亂,攻打錦州。郭藥師及時出手,將羅青漢等叛亂分子殺死,立功脫穎而出。
接着,蕭乾和耶律餘睹率軍前來平叛,受命徹底解決怨軍的叛亂問題。
耶律餘睹向蕭幹建議說:“前年兩營叛,劫掠幹州,已從招安。今歲全軍復叛,而攻錦州,苟我軍不來,城破則數萬居民被害。所謂怨軍,未能抱怨於金人,而屢怨叛於我家,今若乘其解甲,遣兵掩殺淨盡,則永絕後患。”
蕭幹不同意,說:“亦有忠義爲一時脅從者,豈可盡誅殺之?”
蕭幹對怨軍進行了大規模整編,只留下兩千人馬,編爲四營,分別由郭藥師、張令徽、劉舜仁、甄五臣四人統領,其餘人馬分散派遣到各路禁軍之中。
從怨軍的短暫歷史來看,這是一支有着叛變傳統的隊伍。
耶律淳稱帝后,蕭幹推薦郭藥師來燕京擔任皇宮殿直,即皇帝侍從官。
後來,耶律淳將怨軍改稱爲常勝軍,擢升郭藥師爲衛上將軍、常勝軍統制、涿州留守。
從怨軍的短暫歷史來看,這是一支有着叛變傳統的隊伍。
因此,郭藥師和常勝軍歸順水泊梁山後,一直很擔心江鴻飛會懷疑他們的忠誠,於是,他們就極力找機會表現自己的忠心。每當說起耶律延禧,他們就立刻改變臉色說:“天祚帝是我們故主,若故主還在,我們豈敢投降國公?因故主已逃亡,而我們又誓不歸順女真,這才向國公投降。”
另外,按照傳統,中原漢人的服飾是以右衽爲主,遊牧民族的服飾是以左衽爲主,也正如《後漢書》所載:“羌胡被髮左袵”。按照常理來說,常勝軍歸水泊梁山後,應該遵守漢人的着衣規範改穿右衽留髮,但是常勝軍將士卻不顧這些,一直批發左衽。
如今郭藥師回頭想想,可能正是因爲他們這些作爲,才引起了江鴻飛的猜疑,也就是說,他們完全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細想想也是。
他們常勝軍都已經投了江鴻飛,卻張嘴效忠耶律延禧閉嘴效忠耶律延禧,這看似是忠心的表現,實際上卻可以認爲是對舊主耶律延禧“餘情未了”,關鍵耶律延禧如今還沒死,萬一哪天耶律延禧從夾山復出回來招攬他們常勝軍,那麼他們常勝軍是去響應耶律延禧的召喚,還是繼續留在江鴻飛這裡效力?
關鍵,江鴻飛不是軟弱的趙佶,哪會慣着常勝軍的這些臭毛病?
既然常勝軍不全心全意地歸附,那江鴻飛寧可花點小錢,一勞永逸地解決常勝軍。
基於這些猜測,在見到身穿大珠、瓔珞、縫綃、金青紗戰袍的江鴻飛後,郭藥師急忙在殿下頓首,流涕而言:“微臣在夷虜聞國公,真就像在天上,沒想到今天能親眼見到國公容顏,微臣就是爲此而死,亦深以爲榮!”
江鴻飛說:“郭將軍能夠深明大義,率軍投我水泊梁山,助我收復燕雲十六州,我很欣慰。將軍文武雙全,本是難得之帥才,可惜常勝軍已然不再,唉……不然這樣,我再爲將軍重建一支常勝軍?”
郭藥師很想答應下來,很想很想很想!
可郭藥師卻敏銳地感覺到,江鴻飛不信任他,他要是敢選擇繼續統兵這條路,那他十有八九會步那些被孫靜弄死的常勝軍將士的後塵。
郭藥師很相信他自己的直覺,所以他一咬牙說道:“微臣十七歲統兵,一干三十年,實在是厭倦了統兵,微臣聽聞,我梁山軍有參謀官,只需出謀劃策,非必要時,不必上戰場,求國公恩典,微臣想偷得幾年閒,做個參謀官。”
江鴻飛深深地看了郭藥師一眼,確認道:“你確定要走參謀道路?”
郭藥師忙說:“微臣真心實意如此,萬望國公成全!”
江鴻飛說:“好罷,既然你想當參謀官,那我就成全你好了。”
郭藥師立馬謝恩:“謝國公恩典!”
忽然,江鴻飛話題一轉,又說:“對了,我還想委託你辦件事,可以嗎?”
郭藥師急忙頓首回答說:“微臣乃夷虜遠人,今日蒙天地大恩,誓死效忠於國公,即使蹈湯火,冒白刃,粉身碎骨,心甘情願。不論何事,微臣必將以必死之心去辦理。”
江鴻飛說:“我想捉天祚帝,你若是遇到他,給我把他捉來,讓燕山之地的百姓,對他不再抱有幻想,你看怎麼樣?”
一聽這話,郭藥師逡巡色變!
郭藥師小心措辭試探道:“天祚帝是微臣故主,故主逃亡,臣這才降歸國公。國公教臣去幹甚麼都行,臣都萬死不辭,唯獨這件事,希望國公交付他人去做。微臣對國公一片忠心,就跟當年微臣對故主也是一片忠心一樣。如果對故主有反意,微臣還能拿甚麼來忠於……”
說到這裡,郭藥師只見,江鴻飛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郭藥師頓時汗流浹背!
——郭藥師意識到,他說錯話了,他之前猜得沒錯,江鴻飛要得不是他潔身自好,而是要他只忠於江鴻飛,江鴻飛甚至就差直說:“若是你心裡還有舊主,我怎麼能用你?”
想明白這些,郭藥師連忙改口:“微臣已是參謀,當無機緣遇到天祚帝,若微臣當真遇到天祚帝,那便是天意教微臣與天祚帝如此了斷,微臣必將天祚帝捉來,獻給國公!”
聽郭藥師這麼說,江鴻飛才面帶微笑地點了點頭。
……聽說涿州也丟了,常勝軍投降了江鴻飛,北遼天錫帝耶律淳一口鮮血噴了出去,然後就是一病不起。
這天,臥病在牀的耶律淳,忽然看到一些黑色蝙蝠在瑤池殿裡飛來飛去。
耶律淳對蕭普賢女說:“這青天白日裡,怎會有蝙蝠飛進來?它們是從哪飛進來的?快將它們趕出去!”
蕭普賢女趕緊叫人在大殿裡驅趕蝙蝠。
其實,大殿里根本就沒有蝙蝠,這只是耶律淳的幻覺。
蕭普賢女覺得,耶律淳的病情越來越重了。
果然,耶律淳一會兒恍惚,一會兒清醒,頭腦昏昏沉沉的。
兩日後,蕭幹匆匆來到瑤池殿,小聲對耶律淳說:“陛下,臣剛剛獲得一個諜報,說湘陰王在夾山聚集了天德、雲內、朔、武、應、蔚等地的番漢兵馬,號稱有五萬精銳騎兵,準備八月出夾山,奔南京而來。”
耶律淳大爲震驚,他急忙吩咐蕭幹:“伱趕快召集羣臣,來這裡商議對策。”
北遼的番漢大臣接到通知後,全都陸續來到宮城瑤池殿開會。
望着白髮蒼蒼、精神憔悴、瘦皮包骨、目無神采的耶律淳,北遼的一衆大臣既心酸又焦慮。
耶律淳半躺半臥在牀上,望着衆臣說:“今有諜報說,湘陰王將於八月率五萬精銳騎兵出夾山,來南京。你們看該怎麼辦?”
羣臣面面相覷,無言以對。
後來,還是李處溫和蕭幹主張,實行“迎秦拒湘”的對策。
所謂“秦”,是指耶律延禧的兒子秦王耶律定。
所謂“湘”,是指遼主耶律延禧,因爲他已被北遼政府降爲湘陰王。
大臣們都同意這個對策。
可南面行營都部署耶律寧卻提出異議:“湘陰王若能以殘兵奪取燕京,說明其天命未盡,我們又怎能拒之?秦王耶律定是其子,要拒就一起拒,哪有迎其子而拒其父之理?”
李處溫一聽這話大怒,便要以擾亂軍心之罪將耶律寧處死。
耶律淳制止道:“這是忠臣,不能殺啊。湘陰王若來南京,我只有一死,我已無面目與他相見!”
說完,耶律淳嚎啕大哭起來。
哭着哭着,耶律淳突然咳嗽加劇,氣喘吁吁,頭往後一仰,便又暈厥了過去。
守候在身旁的御醫們趕緊上前搶救。
直到第二天上午,耶律淳才悠悠地醒來。
此時,陽光很燦爛,灑滿了木格花窗,耶律淳覺今天頭腦特別清爽,他讓蕭普賢女通知李處溫前來覲見。
耶律淳當着蕭普賢女的面,親筆給李處溫寫下一份手札(即委任狀),授李處溫爲番漢馬步軍都元帥,並囑咐道:“朕死以後,你們一定要迎立秦王耶律定繼位,不可有誤。”
李處溫含淚答應。
耶律淳揮揮手,讓李處溫下去罷,然後閉上眼睛,好像睡着了。
其實,耶律淳並沒睡,他實在無法入睡。
現在,江鴻飛陳兵數十萬於南部邊境,還奪取了易、涿二州,女真兵馬已至西部奉聖州,山後九州有一半落入其手,而耶律延禧又要率軍來燕京。
這三支利箭都要射向燕京,燕京如何能保住?
耶律淳慢慢睜開眼,望着半老徐娘的蕭普賢女,忍不住去想:“我死以後,這美人不知便宜誰了,唉~~~!!!”
耶律淳想起十幾年前他迎娶蕭普賢女時的場景,那時,遼國還沒有暴露出其亡國之相,他還不到五十歲,正是一個男人的好時候,意氣風發,所以,他不顧與蕭普賢女之間有三十歲的巨大年紀差距,將有“遼國第一美人”之稱的蕭普賢女迎娶回來作了他的繼室。
可耶律淳剛將蕭普賢女娶回來不久,遼國就開始內亂頻發,後來,女真的聯盟長烏雅束病故,阿骨打繼任聯盟長,稱都勃極烈,遼金戰爭很快爆發,接着渤海國貴族後裔高永昌起兵反遼,佔領遼東京遼陽府,自稱大渤海皇帝,不久建國。
從那以後,耶律淳就像個裱糊匠,對大遼帝國這間四處漏風漏雨的大破屋不斷地糊糊補補,期待它能堅持得久一點。
一晃,十來年就這麼過去了,他也走到了人生的盡頭。
耶律淳不是不知道他對不起蕭普賢女,爲了大遼帝國,他將蕭普賢女送到耶律延禧那裡,被耶律延禧囚禁多年。
可當時他要是不那麼做,大遼帝國那時就會分崩離析。
他是辜負了蕭普賢女,可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耶律淳知道蕭普賢女性格剛烈,能力極強,野心勃勃,他死以後,北遼多半會落到蕭普賢女的手上。
可他已經左右不了這件事了。
關鍵,他就是打倒蕭普賢女,也解決不了大遼帝國目前的困境。
所以還不如讓蕭普賢女試試。
耶律淳對蕭普賢女說:“朕死以後,你要好自爲之。我登基稱帝之事,恐怕遲早要連累與你。時也?命也?”說完便默默流淚。
李處溫見耶律淳病情愈來愈重,急忙派人暗中去通知契丹和奚族諸大臣,說陛下病情危重,請大家速來瑤池殿侍疾。
趁宮中忙亂之際,李處溫悄悄離開宮城。他想去關閉燕京城門,將蕭乾和耶律大石等將領擋在城門之外,然後再派人去雄州聯繫江鴻飛,讓江鴻飛率軍前來,那時他便開門迎降。
是的。
李處溫想投水泊梁山。
這很正常,因爲李處溫是漢人,而江鴻飛也證明了自己的實力。
可是,當李處溫趕到迎春門時,守門官向他報告說,剛纔四軍大王已率領三千精銳騎兵急速入城了。
李處溫聞訊大驚失色:“蕭幹率軍入城,定是蕭德妃安排的!唉,我到底慢了一步!”
李處溫知道,蕭普賢女與蕭乾和耶律大石早已連手,他們暗中早已有所佈置,但沒想到他們行動如此之快。
蕭幹率兵來到瑤池殿時,耶律淳已經停止了呼吸。
這天是六月二十四日夜。
蕭幹立即封鎖消息,對皇城實行戒嚴,矯詔羣臣前來瑤池殿議事。
北遼的大臣們來到皇城後,只見這裡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氣氛異常緊張。
蕭幹對北遼的一衆磊臣大聲宣佈:“遵照陛下臨終遺囑,遙立天祚帝之子耶律定爲帝,王妃蕭氏爲皇太后。由於耶律定隨父遠在夾山,故由蕭太后權主軍國之事。”
衆人唯唯諾諾,沒有人敢提出異議。
蕭普賢女隨即改年號爲“德興”,毫不掩飾她的野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