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我行與風清揚相去只有數步之遠,縱然黎明時夜色濃重,風清揚神宇間每一絲最細微的變化卻依然逃不過他的眼去。他見風清揚聽封秦曲解“重色輕友”的一句時眉低目斂,脣邊一絲淡淡苦笑滿滿的盡是說不出的無奈黯淡,心念一動,倏忽便是瞭然。
山有木兮木有枝。眼下這似嘆非嘆,怕不正是心悅君兮,而君不知。
——然而憶及今夜溶溶落月下披衣斜坐眼色疏朗的清逸少年,那一剎,便是任我行剛硬梟桀的一顆心裡,也不自禁的漸漸浮起了一場嘆息。
……那樣的人,又怎麼會是少年。
只這麼略一失神,綠竹體內的毒性也已被封秦解開。向問天從院中泥地上爬起身來,問道:“你看這下怎麼辦?”頓了頓,見任我行呆呆出神並不回答,踏步上前,提高聲音又問了一句:“老任!我問你你要拿你腳底下躺着的‘劉諸武楊’四大長老怎麼辦?”
任我行“嗯”的一聲,望了向問天一眼,尚未答話,忽聽風清揚問道:“貴教十大堂主攻打華山,是貴教上官教主授意麼?”
他這一問想來是隔着竹林已將任我行與那諸姓長老的對話盡數聽在了耳中。任我行與上官奇勢同水火,本就無意替他申辯遮瞞,聞言點頭道:“不錯。不過箇中緣由,恐怕爲的也並不全是《葵花寶典》,這卻不足爲外人道了。” 嘆了口氣,眉心微現愁苦之意,轉身對向問天道:“咱們收拾東西,這便走罷。教內上官奇想來是下了死令,追殺咱們的高手一批接着一批,咱們要殺,又殺得完麼?”說着環目四顧,目光自那諸姓長老、劉巖等一干教衆的面上一一掠過,朗聲道:“何況盡忠教主,本也不是什麼錯處。”
他不過二十餘歲年紀,一錯身一挑眉,言談之間,權、術、勢三道的一點謀算卻運用得恰到好處。封秦抱臂靠在院中結滿碧綠藤蘿的竹架上,聞言不由暗暗點頭,食指在小儀眉心輕輕一點,悠然笑道:“記住了,你這姓任的哥哥將來必定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平日裡別忘了多巴結巴結他。”
小儀仰頭眨眼,卻似並不明白封秦話中含義,兩隻手牽着自家大哥的衣角蹭道:“大哥,大哥,你教我下藥的功夫!以後誰也不許欺負你!”
這女孩兒原本就頗爲堅強,近來被封秦整日哄着慣着,又跟在向問天身後瘋跑了許久,嘴一撅,自然便也多了幾分驕縱霸道的小小氣概。封秦捏了捏妹子軟軟的臉蛋兒,忍不住笑道:“小姑奶奶,將來你不給我惹麻煩便謝天謝地了——下藥簡單得很,那也不必學,配出怎樣稀奇古怪的藥性說到底都不過是爲了殺人,不如直接到藥鋪買上二兩□□,任誰都毒死了,何必白費這個功夫。”言罷不知怎麼,眼神忽黯了一黯,自顧自的揚起臉來,望着天際漸漸明晰的舒捲流雲淡笑出聲。
身畔足音漸近,衣襬拂過石隙草莖的聲響依稀熟識。封秦一隻手漫不經心的揉着小儀頭頂柔軟的髮絲,並不收回目光,靜靜的道:“捲進日月神教的是非,這一次咱們便是想脫身也不可得了——你要和我一起逃難罷?”側過臉一笑,果然風清揚一對清明如水的眸子便在眼前,流轉其中的關懷之意分明淺而易見,再一看來,卻竟又像極了銘心刻骨,深如沉淵。
他二人相遇結交之時正是封秦此生三十四年裡最落魄的一刻,多少狼狽悽惶都清清楚楚的被這對眸子映進了眼底,而今笑容之下一道鬱結軫離的細碎裂痕封秦便也再沒什麼心思氣力同風清揚隱瞞——只是他驀地覺得此時此刻當真有些倦了,那倦意自周身徐徐的侵蝕開來,便如同彌散在洛水畔不見顏色的夜霧,窒息般的沉。
這副書生的身子着實太過文弱,縱然蜷在身體裡龍城百戰的靈魂早已在水寒風似刀中慣看了無數傷痛,然而有那麼一剎那,埋進經絡的新傷隨着脈搏的鼓動,終是開始隱隱痛楚。
……略一怔忡,恍惚中便看不見對面的眼裡劃過了怎樣的神情。
肩頭一沉,突然被風清揚伸臂攬住了。封秦不期然吃了一驚,心頭微凜回過神來,問道:“什麼?”卻見風清揚搖頭一笑,緩緩的道:“咱們同進同退,逃難便逃難罷。你在哪裡我便在哪裡。”
——咱們同進同退。你在哪裡我便在哪裡。
——咱們同進同退,大哥、你死了我也不活!
……那年楚陽出征,小孩兒琥珀色的柳葉兒眼裡含了兩泡亮晶晶的淚水,一句話吼罷了,那淚水便將自己深灰的舊棉袍也浸得透溼。
滾燙滾燙。
眼前光影變幻陸離,楚河兩岸白日未沒的瀚海千里,倏忽便重新暗做了綠竹猗猗苔深斑駁的古巷清幽。懷裡淚包兒精緻卻稚嫩的容貌與眼前年輕劍客俊逸的面龐並不相似,卻只有兩雙同樣琉璃般澄澈的眼,真真正正銘刻進了腦海裡。
耳邊木質車輪碾上青石磚的聲音“吱嘎”一響,那是向問天和綠竹已套好了後院的馬車。封秦向兩人一掃,臉上不知何時又含了一絲微笑,俯身抱起小儀,道:“小向他們手腳倒快。小風,咱們先跟他們走上一陣可好?”
風清揚從封秦手中接過小儀抱了,點頭道:“你說了便算。”他行事灑脫,門戶之見淡薄,既然魔教十大堂主圍攻華山一事與任我行等人無干,便也對他並不記恨。封秦笑道:“你倒是和我家行十四的小孩兒阿楚真像,不如也認了我做大哥罷——我給你討一房溫柔嫺淑的漂亮媳婦兒便是!”
封秦這句話的原意本是與風清揚開玩笑,一隻手拍在風清揚肩頭,卻發覺掌下人身子霎時間僵了僵。他一怔,一句“怎麼”尚未出口,猛然聽得小院另一邊任我行厲聲喝道:“什麼人鬼鬼祟祟!滾出來!”
道左竹林中幾隻棲鳥撲棱棱振翅飛遠,猛然一人縱聲長笑,揚聲道:“風師弟,我只道是這魔教妖人誘惑於你,卻想不到師弟你原來是剃頭的挑子一頭熱,一廂情願而已!”身形一展躍入院中,衣袂破風,便如一隻大鵬也似。
風清揚臉色一變,搶上一步,道:“嶽師兄!”
來人一襲青衣,輕袍緩帶,頦下微須,神情瀟灑,是個作帶劍書生打扮的中年男子。那男子右手輕搖着一柄摺扇,也不理會任我行等人,上下徑自打量了封秦數眼,微笑道:“俊秀倒有了,身段氣度也自不凡,可惜也不算什麼絕色,又是個男人——風師弟,便是這麼個妖人教你迷戀得神魂顛倒茶飯不思、便是背叛武林同道也在所不惜麼?”
那男子潛入綠竹巷之時向問天與綠竹二人都在後院牽馬套轅收拾行裝,封秦、風清揚正值各自失神,任我行的十分心思卻有七八分用在了倒在地下的魔教教衆身上,故而並無一人發覺有異。他在林中察顏觀色,見風清揚凝視封秦的神情,已然心裡有數,每說一句,只激得風清揚眉鋒緊鎖,暗自心驚。
他語調拖得極長,措辭俚儈,頗爲難聽。風清揚不待那他說完,已是滿眼怒意,沉聲截口道:“此事我自會向師父解釋。嶽師兄,如今劍氣二宗早已分道揚鑣,這是我劍宗門戶之事,不必師兄插手!”一咬牙,回眸望向封秦。
……卻見身後封秦眼色錯愕,彷彿全然不可置信一般,呆得一呆,又突然像是明白了什麼,極緩極緩的退了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