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昏如晨, 如夢如醒。
漫天的光與暗都教眼前髮絲絞結得凌亂糊塗了。日影透着枯草衰朽的死氣,一點點淡褪蒼白,盤旋魘舞着, 漸漸被四周無窮無盡的窅冥吞噬, 混合作泥塗一般的深灰, 斑駁骯髒, 彷彿蠕動。周身上下酸冷隱痛, 似乎折碎了,那血肉與碎裂的骨卻還破破爛爛的連綴在一處,在凝固腥臭的空氣中迅速腐蝕, 乾涸成死黑。
那人便也這麼幹涸了,腐化成一具無知無覺的白骨, 被封進一樽沒有溫度的華麗棺槨, 被無數漆黑衣甲的將士環拱着, 迢迢彌遠,葬入千里之外博爾烈封氏的祖陵。
滿城白幡, 寂寂如雪。
風清揚立在武北關城牒巨大的陰影裡,長衫破舊,泥塵遍積,下襬幾絲縱橫漓濺的血跡全漚做了淺淺的灰色,日光昏白, 整個人便絲毫看不分明。他直到送葬的驍騎旌幟遠遠湮沒進天邊武原凜冽的風雪, 這才如同驚覺了什麼, 深陷的眼窩略略一動, 低眼去看關下扶靈送行的人羣。
只是皚皚雪野上無數草芥般庸庸碌碌的白點罷了, 帝王將相混在一處,不過如此。
一陣侵骨的蒼涼幽冷襲涌上來, 喉間一燙,竟又是要嘔血的模樣。風清揚扶着壘砌城牒的冰冷石磚緩緩坐在階角,呆了一會,覺得周圍隱隱約約又暗了起來,忽然呵呵低笑,起身一步一步的緩緩挨下城牒——他一顆心早教數不盡的紛紜錯亂撐得滿了,猶如應了那句物極必反,眼下反而是空落落的想不起什麼。便這般失魂落魄的走下城牆,跟隨人流信步而行,自北門進了武陽城,便隨便找一處坐下。
他歇腳的所在正是武陽城北臨街的一家小店,店門口挑着半幅酒帘,寫明瞭賣的是正宗關外白。天色半昏,又飄着雪,店內除了一個十來歲的白衣少年和一名身材魁梧的漢子並桌而坐之外,再沒有旁人。那賣酒的夥計倒也殷勤,先將風清揚面前的一隻海碗倒滿了,賠笑道:“客官,眼下是國喪,咱們只賣茶水,不賣酒,好叫客官失望了——客官要什麼小菜?”
風清揚搖了搖頭,喃喃道:“……沒有酒。”端起海碗喝了一大口,只覺那水雖是淡而無味,但隆冬天裡放得久了,一分寒意自喉管滑落腸胃,亦自是說不出的砭心透肺,微微打了一個戰,揚聲笑道:“好酒!”將一碗水一飲而盡,奪過店夥手中茶壺,自斟自飲,又灌了兩碗。
那店夥點頭哈腰的等了半晌,見風清揚只是一碗接一碗的呆笑着喝水,並不與自己搭話,不由大覺無趣,嘀咕道:“原來是個窮酸瘋子!”自知來人只喝水便沒法計算茶錢,又不好拉下臉趕人,搶回茶壺轉身正想到另一桌伺候,驀地身後嗚嗚咽咽,卻是那窮酸的瘋子丟開碗伏在桌面上,壓着嗓子哭出聲來。
那哭聲低斂而沉肅,便像是咬緊了牙關,決不肯泄露一絲一毫,卻又像壓抑得久了,一朝潰堤,便再不可抑止。那店夥一怔,心想:“你一個大男人學着娘們兒又笑又哭,這又算什麼出息了?”停得片刻,聽他喉中極低極低的哭聲依稀傳進耳內,不自禁的又有些惻然生憫——他客店之中迎來送往,也算見多識廣,卻渾然不知世間竟有這許多傷心之事,抑或是這世上當真還有什麼,值得如此悲傷。
猛聽“啪”的一響,與那白衣少年同桌的魁梧大漢拍案而起,似教風清揚哭聲攪得滿心厭煩,想要尋他晦氣。那白衣少年坐在大漢身邊不遠,忽然一翻右腕按住了大漢手臂,輕輕的道:“敏格勒,坐下。”
那大漢敏格勒咬牙道:“我就看不得這兔兒爺在今天哭哭啼啼!”啐了一口,不敢違背那白衣少年,只得不情不願重新坐下。白衣少年微微苦笑,低聲道:“能歌能哭,最見英雄本色。這是性情中人,若是爹爹還在,也該喜歡。”
他嗓音清澈稚嫩,語意卻少年老成,說到第二句時,便不由自主有些啞了。敏格勒低聲答道:“是。你……你別……”遲疑半句,說不出下面的話來。
白衣少年點了點頭,輕聲道:“你不必說了,我明白。你安安靜靜陪我在這兒坐一晚罷。爹爹還在的時候最喜歡這家店的關外白酒,得了空閒便帶我和……我和小叔叔兩個人在這兒坐上半天——昨天小叔叔精神好了些,我去看他,他說明天一早便放火燒了這家店,以後誰也不許再來。敏格勒,晚上你將這家店的老闆和夥計安頓到別處,眼下……眼下爹爹走了,再沒人制得了他,依他的性子,只怕要把店裡人殺得乾乾淨淨才肯罷休。”敏格勒道:“是。”
白衣少年又點了點頭,便不再和敏格勒多說,面龐微側,一雙柳葉兒似的眼向風清揚淡淡掃過——他眼眸漆黑,一派安靜,也不過十三四歲年紀,神宇間卻沉着寧定,疏朗如洗,與尋常少年的輕佻跳脫大不相同。敏格勒輕喚道:“少主?”順着白衣少年的目光也瞟了風清揚一眼,那白衣少年卻嘆了口氣,道:“……你聽,他又在笑了。”
敏格勒仔細聽了半晌,見風清揚背脊抖得極是劇烈,哭聲卻愈發沉噎,不禁搖頭道:“我……我聽不出。”
白衣少年垂下眼,淡淡的道:“我也是才知道的——人要是傷心得極了,其實哭和笑都是一個聲音,哭也是傷心,笑也是傷心……你不知道,那天九叔給小叔叔報訊的時候……那天我就知道了。今天小叔叔沒來,他是不敢來。爹爹……爹爹留下話,讓他好好活着,可他今天要是來了,他能把自己也填進爹爹的棺材裡……”咬牙笑了一笑,捋袖抹去滑到下巴上的一滴淚水,將桌上兩隻海碗傾滿了茶水,離座走到風清揚面前,輕聲道:“我沒有酒,我請你喝茶,好不好?”
他語氣清淡,不似寬慰,卻似同在天涯的慨嘆。風清揚喉間喘息,呆得一呆,才省得透過額前散亂的髮絲間隙擡眼去看身畔白衣素服的俊秀少年——那少年蒼白的容顏全然陌生,而眉間一痕近乎寥廓的洞悉磊落,卻是風清揚終日念茲無日忘茲,輕輕吻過、並刻骨銘心的:
“——阿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