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白衣少年手腕纖細, 兩碗涼茶原是平端,聽風清揚叫出一聲“阿秦”,不由狠狠一震, 平至碗口的水面傾斜下來, 直把雪白的衣襬都染做了淡淡的茶褐。他一雙眼看定了風清揚, 瞳仁漆黑, 翻覆良久, 才試探着輕聲道:“你……認得爹爹?”輕輕一咬下脣,又道:“閣下是先父的朋友?”
他一句“先父”出口,風清揚也不覺呆了呆, 抓向那少年手腕的手掌一頓,道:“什麼?”怔怔的擡眼打量——但見那少年眼梢微挑, 便似兩枚柳葉一般, 眉目清俊, 顏色溫潤,顧盼之際偶爾流露出的一分神情雖與封秦極爲肖似, 然而其間近乎隱忍的清寂恬淡,卻又和自己心中那人幾十年礪就的從容鎮定絕然不同。
他眼下失魂落魄,畢竟不似當日心智俱魘的錯亂瘋癲,盯着那少年晃神片刻便即想起,從前與封秦每每連牀夜話通宵達旦, 倒是當真曾聽他提過這麼一個總在身後靜靜注視的小小少年——只是那少年的名字, 他卻再也記不得了。
……只不是阿秦罷了。
心裡蒼蒼涼涼的泛着冷, 死灰瀰漫, 一天一地。風清揚口中“呵呵”、“呵呵”的笑了兩聲, 也不理會那少年,起身便走。那少年不意他說走就走, 趔趄着退了半步,咬脣凝視他沾了塵土色的半幅青衫漸漸湮沒進武陽長街漸起漸生的風雪裡,忽然嘆了口氣,卻始終不曾開口。
武陽城輻輳東西,交接南北,城址早在初建時便設得極大,聚合擴展,軸線對稱。自城西娥橋過了武水,再望東行,凋零盡了的梧桐影后漸漸便圍起了筒瓦青磚的高大院牆,庭院深深,重檐歇山頂九脊巍然,正吻垂獸鎦金而列,風雪中洗脫了流麗繁華的金粉色澤,便被徐徐合攏的蒼茫暮色緩緩隱去了。
這建制規格尊貴,早已不是京中蒼頭黔首聚居的所在,然而風清揚出身草莽,一來不懂,二來也全然無心在乎。他孤身一人冒雪信步而行,有時在偏門邊上被人趕開,便渾渾噩噩的另選一條路再走。走了不知多少時候,猛一擡頭,眼前只剩了兩尊石獅子夾着孤伶伶一道朱門緊閉,卻是再沒有了其他的出路。
其時天色早暗了下來,門前可供數馬並馳的一道長巷內便只有風清揚一人,墁道上青石載雪,兩道細細的車轍印已然看不清晰。風清揚見那板門硃紅,門上來來回回釘了六七十個門釘,兩片辟邪鋪首銜着一對綠油鋼環,想是極尊貴的門戶,腳步不禁一挫,再一看時,卻見明黃琉璃鋪就的門頭下兩隻慘白的燈籠隨風搖晃,燈紗之上,漆黑的“楚”字觸目驚心。
楚王府。
封楚。
——心底一痕隱秘而痛楚的什麼剎那間鮮血淋漓。風清揚腦中猛地一響,不由自主退了半步,便彷彿教周身這凜凜霜寒激得狠了,自封秦死後便一直遊離黯淡的神智竟嘔了血般的通透明徹:不知不覺,便那麼一分一分、纖毫畢現的將封秦說過的一席話再清晰不過的回憶起來。
……我教他說話,教他走路,教他使壞,眼見他從肉團兒一點點長成了滿地亂跑的小鬼,疼到了極處,便連氣也捨不得生……
……今年快十九了,還沒加冠。他小時候教我慣壞了,比你還驕傲神氣,一雙眼眼角和你一樣,是略微向上挑的。他……他鼻子比你高些,嘴脣卻比你薄……
那時候那人眉眼間淡淡流淌的愛憐與疼惜,只怕他自己也分毫不曾察覺。
繞開楚王府後園石橋上行色匆匆的僕役,穿過湘竹後半掩的一扇月門,大楚十四王爺的居室前一樹白梅開得正盛,無人折枝,遍身縞素。風清揚立在梅樹後的風門內,靠着描金的窗格,便聽得房中少年低低的嘆息。
那嘆息依稀熟識,卻是在城北小店遇見過的白衣少年。
窗隙恍惚透出安神的藥香。那白衣少年聲音不大,先悄聲說了幾句什麼,停得片刻,似乎終於忍不住了,提高聲音問道:“爹爹讓你好好活着,你不聽他的話?”
室內另有一人哼了一聲。
那白衣少年又是一嘆,道:“……我知道我是勸不動你,小叔叔,你……你這個樣子,爹爹要生你氣的。你總該聽他的話。”說着便有輕輕的瓷器碰撞聲響,似乎那白衣少年端來了什麼,卻不聞有人啜飲。
靜了片刻,忽聽一個沙啞的聲音懶懶道:“拿開——你又知道什麼了?”一邊說話一邊冷笑,那笑聲中卻帶着說不出的冷漠與自嘲。
風清揚扶着風門石柱的指節驀然有些發白。
那白衣少年低聲道:“我有什麼不知道。”
那沙啞聲音“哈”的一聲長笑,道:“你知道什麼!你知道他說了會讓我好好活着!他什麼時候說了!”頓了頓,像是覺察到自己語音中含混了沉不可抑的哭腔,深吸了幾口氣,壓着嗓子道:“徵夷,你也知道,他一句話都沒留下……他說……他說要回來和我喝酒的。”
那白衣少年封徵夷一字一字的道:“……爹爹一定說了。小叔叔,爹爹一定說要你好好活着。如果、如果我是……”說到此處,聲音忽然低了下去,過了一會兒,才道:“小叔叔,你哭出來好不好?”
那沙啞聲音只是冷笑,道:“哭?哭什麼!哭給他們看笑話麼!——徵夷,這句話你記死了:從今往後,除了我,你誰也別信。你記着!”待封徵夷應了,才喘息似的又笑了笑,輕聲道:“開了窗罷,這藥味兒薰得我頭疼。”
風清揚退開半步,只聽腳步聲近,眼前的半扇木窗已被封徵夷推開,藥香杳緲,打着篆字一樣的輕旋,才透出窗外,便被風吹散了。
風清揚立在窗後,藉着落地幛白紗後暗淡的燭光,不過微微偏頭,只一眼,便看見了軟榻上恍如寫意的少年。
清華絕俗,俊極無儔。
——倘若封秦是黃沙大漠裡亙古吟唱的一闋歌謠,蒼涼雄闊、迴響空遠,封楚便是雨夜江畔披髮吟哦的一曲辭賦,空靈幽轉、而餘音嫋嫋;倘若封秦是將軍百戰漢將辭家時馬畔一杆磨去了長纓卻依然殺意縱橫的鐵槍,封楚便是江湖十年遊俠折柳下斜掛的一刃吳鉤,吳鉤霜雪明,千里不留行——那少年一雙琥珀色的柳葉眼淺淺掩藏在恍如蝶翼的睫羽之下,倥傯了六朝煙水,便彷彿漫天星子,也一一盡數收羅。
……封楚,果然封楚。
軟榻上長佩如水的少年支起半個身子,漆黑的髮絲流落眼前,一張臉卻是全無血色的絕白。他望着身側的封徵夷微微凝眉,冷笑道:“最近外面,他們都傳我走火入魔,早晚是要死了,你一個孩子軟弱可欺——呵,我讓他們試試!”咬牙坐起身子,輕輕握住了侄子手腕,低低苦笑道:“你記着,徵夷,除了我,誰也別信——只要我活着,沒人傷得了你。”說到最後,一滴淚水滑過削尖的下頜,“啪”地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