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中上下,皆是一派喜色,紅色的字符貼滿了屋內的門窗。有不少人向我道喜,或是虛情,或是假意。但這一切並不需太過較真。父親對我的婚事,極爲歡喜,他已有好長的一段時日,沒有如今日般開懷。或許,我把婚事提前,是正確的。珂稀的父親,也沒有對我們的婚事多說什麼,他認爲珂稀是幸福的。
我從屋後的庭院,沿小徑返回大門。庭院裡的樹木,很是蔥榮,在日光下,更是發出一種柔柔的亮光。綠意盎然,但卻不能溫暖人心。這一切只是因爲一個人的離開而改變。母親身故前,即使在冬日,我們的內心仍是溫暖。後來,即使是夏日炎炎,心中仍是蕭條的一片。
我想,府上的人會如此的歡喜,大多是希望,這一位即將到來的家母,會爲府上,帶來轉變。我也希望,我人生的軌跡,會因此而扭轉。這世上,並不會有人,主動尋求不快。人們嚮往的,是安靜且美好的生活。只是我並不知道,珂稀帶來的這一種轉變,是否也會存有着期限。
珂稀坐在榻上,並沒有擡頭看我,我知道,她是羞澀的,初做新婦,難免會如此。府裡的喧鬧也早已平息,我們甚至能聽到宇外蟋蟀的叫聲。燭臺上的紅燭已經燒了大半,燭光映着油臺上的清油,發出躍躍的紅光。珂稀的手捂着她衣裙的下襬,她說:“南佚,從今日始,你要好好待我。”
我看着她羞紅的臉,說:“我們將要度過的,是一段長久的時日。”
我與珂稀成親,並沒有爲我帶來太大的變化,或許是因爲我孤獨得太久了,心中封閉成了一個獨立的世界,便不能融入他人。即便,那個人是她。父親常與珂稀一同品茶,她也乖巧,她會靜靜地陪伴在父親的身邊,等候我從府外歸來。家中原本清冷,此刻卻十分溶溶。我想,父親是鍾愛這一種日子的,而我也會讓這種時光延長。
今日,我比往常回府的時候要早些。我與珂稀皆在屋內,她已經換上了少婦的裝容,沒有了從前的隨性。多了幾分從容。但只要細心一看,她仍是一位年少的女子。她說:“南佚,你爲何近來不到佛堂?”她對我的習慣是清楚的,她也知道,我不去佛堂定是有因由。因爲這多年來的習慣,並不易更改。
我握住她的手,對她說:“從前我常到佛堂,只因爲我太過孤單,認爲這世上並沒有與我相同之人,人的命運也不能被自身掌控。與大師說話,讓我內心平靜。”我看着她,說:“只是,從今往後,我有更重要的事情,我想盡力去完成一樣東西,我已經不再需要到佛堂了。”
她問:“南佚,你想做的究竟是何事?”
我對她笑了笑,說:“珂稀,過一段時日,你便能知曉。”我問:“珂稀,你近來可有到佛堂?”
珂稀說:“我近來常陪着父親,已經有很長的一段時日,沒有去佛堂,不知山上的茶花,開盡了沒有。”
我說:“若你得空,你便上山一趟,與大師交談,總是好的。”
她搖了搖頭,說:“我還是在府裡陪着父親的好,父親一人在府,難免會心生寂寞。”
我知道,珂稀是一位好心腸的女子,她不忍看到她身邊的人傷心難過。我也知道,她在府上的日子,過得並不快樂。她從前是一隻自由的飛鳥,並不會在相同的地方,做過長的停留。但如今,她的翅膀已經被折斷,她爲我日日在府上守候。而我,並不是一個好的夫君,我要處理的事務也多了起來,早已不復昔日的清閒。
我的友人,還像是從前一樣,日日泛舟遊湖,好不愜意。有一日,他們到長街上尋我,他們對我說:“世人常說,成家的男子愈顯穩重,南佚,你已經不復是那一個與我們一同賞獵的公子。”
聽到他們的話,我只是笑了笑,沒有說話。他們是不瞭解我的,更是不知我的真性情。他們所認識的,並不是真正的我,而如今的生活,更符合我的性情。我與他們並不相同,他們能掌控他們的人生,而我卻不能。我到如今,才能過上這般稍微能被我掌控的日子,我的心是快慰的。
父親的身體早已衰敗,近日,更像是到了極致的時光。我與父親已有很長的一段時日,沒有一同在花圃裡閒坐。父親年少時定是一位俊朗的男子,他的眉目清逸,歲月在他的臉上也沒有留下過多的痕跡,只是他的眉角,越發滄桑。
父親說:“珂稀,我很是喜歡。我知道你有太多的事情不能被放下,只是,她這樣的一位女子,你應當讓她走到你的心裡。”
我說:“既然我把她認作了是我的妻子,我定然是想與她攜手一生的。珂稀,一直在我的心中,只是她的位置與父親的略有不同。”
父親說:“我的年歲將已耗盡,家族的事務也只能託付於你。”父親看着眼前的庭院,對我說:“只是,它們都只是俗世中的事物,不能被帶走,確實,是不應爲了它們而辜負了年少的時光。我的一生大多是精於經營,如今想來,實爲愚蠢。若有一日,你想將它們放下,你只要隨着你的心意,便可。”
父親是疼愛我的,或許是因爲我給予了他一段快樂的時光,彌補了他人生中的缺陷。但父親於我,也是同樣的。若不是父親,我也不會是如今的我。我對父親是敬重的,在這個世上,我最不願意的,便是傷害我的父親。最不想算計的,也是他。只是,我仍是做了一件,不能被原諒的事情。
父親的年歲終是耗盡,在我的意料之中,但也有不捨。生老病死,乃是人生常態,我們並不能向上天,苛求太多。父親的離世,我並不是不傷心。珂稀對父親的死,很是介懷。我想,她是真正地,敬愛着父親的。母親的墓葬並不奢華,父親的也不能太過,我讓父親與母親合葬在一起,我能做的,也只有這些。
我成爲了家族的族長,家族中的事務都需由我來裁決。家族中的人雖對我不屑,但也是心存畏懼,因爲我所做的任何的裁決,他們都必須服從。他們始終認爲,我的存在是家族的恥辱,我不應得到,這個統領他們的位置。正如純白的衣衫,並不能掩蓋我內心的陰暗,冰雪縱然潔白,但也只是一杯濁水。
家族裡的事務,讓我極少回府,即便是回,也只是片刻的時光。珂稀的性情變得越發沉靜,但這也是必然的。長久一人的生活,枯燥且乏味,庭院雖大,但更多的是四面的牆垣。這樣的日子,她的性情怎不會變得寡淡。我對她,也不是不上心,我仍關心着她的生活,留意着她的行舉。
這一日,我在府上看到了她,她的面容並沒有衰老,只是她的神情不似從前般鮮活,眉目間平白增添了幾分愁色。她看到我回府,也沒有多大的歡喜,也不會哀怨地看着我。我知道,在她的心中,她定是以爲,我仍在爲父親的死而傷懷,爲家族中的事務而煩憂。但我能切切實實握在手上的,也只有我在家族中的權勢。
她對我說:“南佚,我想到山上一趟,與大師一同品茶。”
我說:“若你想去,你便去,你是這府上的夫人,行蹤並不需得到我的准許。”我想,珂稀與我說這事,是想讓我與她一同外出,她定是懷念,我與她舊時的時光。我對她也有幾分憐惜,只是,世事並不能回頭,有一些錯誤,不能被饒恕。我不能原諒自己,也不能原諒他人。
但在今日,珂稀到長街上尋我,珂稀從不到長街,因爲那是我處理家族事務的地方。她從來都只會在家中靜靜地等候,默默地期盼着我的歸來。她的馬車,應從佛堂回到府上。我看着她,問:“珂稀,你這般是爲何?”
她看着我放在木桌上的宗卷,說:“南佚,我只是想來看看,你做着的,是何事?”
我笑了一聲,說:“難道你認爲,我做着的,是一些苟且之事?”珂稀看着我,沒有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