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運總兵府,議事大廳中,各路神仙紛紛表達着心中的憂慮。
“要是被他們廢了漕運,我們總督府和總兵府,肯定會被裁撤的!”兩府的官員們氣抖冷。“我們這些當官的還好,朝廷總得安排個去處。可是總督府的十幾萬漕工,總兵府的幾萬漕丁、清江造船廠的上萬工匠,還有他們的家小,誰來養活?朝廷還是江南集團?!”
他們肯定是受衝擊最大,也最直接的。
“是啊,我們這些沿河州縣,靠着運河興盛了上百年。”徐州、淮安的官員,還有山東臨清、濟寧、德州等地來的官員,也紛紛扼腕嘆息道:
“這要是漕運一停,運河很快就會淤塞的,我們這十幾個州府怕是也會隨之車馬零落、百業凋敝的。百姓的苦日子,就要來了……”
美中不足的是,揚州的官兒沒來,長江以南的沿河官員更是一個露面的都沒有。據說江南集團畫了個叫‘江南經濟互助區’的大餅,就把那幫目光短淺的傢伙給蠱惑了。
真是一羣只顧眼前的白癡啊,不知道運河纔是能一代代吃下去的鐵桿莊稼嗎?
什麼,人家是三年一任的流官?好吧,祝他們早日被撤職查辦。
不過天津兵備道曹科,非但本人不來,也不派個代表過來是幾個意思?
哦,人家天津衛是海運的終點站,將來海運的漕糧要在大沽口轉運,所以天津會徹底興旺發達。他要是敢來參加保漕會盟,回去就得讓天津父老們的嘴皮子拍死……
自私膽小。呸,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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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孃的,姓趙的小子真是欺人太甚!”等漕運和地方的官員們訴完苦,便輪到勳貴們發表感言了。
“咱們這些侯啊伯啊的聽着風光,可朝廷根本不把咱們當人,二十四五歲不許襲爵,隨便找個理由就罰俸奪俸。一大家子幾百口人,全靠漕運上貼補了。姓趙的還要把我們這點兒收入也奪了去,這是要把我們往死路上逼啊!”南和伯方應齊,如喪考妣道。
“就是,他江南集團富得流油,還要從我們嘴裡頭奪食!莫非老虎不咬人,他就以爲我們南京勳貴是病貓嗎?”東寧伯姓焦名文耀,憤然接茬道。
大明從永樂元年開始漕糧北運起,漕運系統就是勳貴一手組建,並把持至今的。
首任漕運總兵官,是永樂年間的平江伯陳瑄。他總督漕運三十年,一手構建了大明漕運的方方面面。之後陳瑄的兒孫輩,又相繼擔任過兩任漕運總兵。如今他的七世孫,當代平江伯陳王謨,也擔任漕運副總兵,待鎮遠侯顧寰隱退後,八成就該他接班了。
在顧寰之前,漕運總兵也是由勳貴,準確說是南京勳貴把持,從無例外。
因爲靖難之役的緣故,大明的勳貴集團分爲南北兩派。北派大都是靖難功臣出身,在朱棣遷都後就一起去了北京。
南派則主要是太祖封的那些,在靖難中站在建文帝一邊的勳貴。朱棣自然不待見他們,但怎麼說人家也是大明的忠臣,大家又沾親帶故,朱老四也不好痛下殺手。
於是遷都後就把他們都留在南京,來個眼不見爲淨。這羣南京勳貴以魏國公徐家爲首,在南京城安安穩穩過他們的小日子。除了南京五軍都督府外,漕運總兵府算是朝廷默許他們安置子弟、撈取外快的另一塊自留地了。
現在江南集團居然把手伸到他們的自留地裡來了,勳貴們能不跳腳嗎?因此總兵府一發邀請,他們便呼啦啦從金陵趕來了淮安。
同樣美中不足的是,老公爺徐鵬舉病重不起,他兒子徐邦瑞藉口要侍疾也不肯來。這難免讓他們少了幾分底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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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還好,鳳陽守備太監仇公公也來了,這完全抵消了魏國公府缺席的不良影響,還讓大夥兒的士氣提振不少。
除了侍奉皇陵,兼管中都皇城,操練中都留守司八衛一所兵馬外,鳳陽守備太監還負責監視鳳陽巡撫轄區內的一應軍政事務。
所以,鳳陽守備太監還負有替皇帝監督漕運的職責。其權柄之重,在京城之外僅次於南京守備太監。
事實上,與南京守備太監一樣,鳳陽守備太監也是司禮監的外差。南京守備太監出缺時,基本就是由鳳陽守備太監遞補的。
所以只有在皇帝那裡也能說上話的大紅人,纔會擔任此要職。如今這位坐鎮鳳陽的仇公公,本身就掛着秉筆太監的虛職,而且是司禮監掌印滕公公的拜把子兄弟。他替漕運衙門說話,自然很輕鬆就能傳到皇帝耳朵裡。
按說王不見王,仇公公一般都待在中都城,輕易不會到淮安來的。這次他也罕見的駕到,顯然也被漕糧海運,狠狠的觸及到了利益。
這不難理解,畢竟說鳳陽、道鳳陽,鳳陽是個好地方。自從出了個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放眼鳳陽守備太監的轄區,油水最大的就數這條運河了。每年僅此一處的進項,差不多就趕上其餘全部的總和了。
雖然仇公公一直保持淵默,但跟鎮遠侯一樣,只要坐在那裡,本身就是對漕黨莫大的支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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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就是七八個大商人了,他們大都是靠運河發家的。
儘管漕運的耗羨運費能加收到正糧的三四倍,但運軍們還是叫苦不迭,逃亡嚴重。爲了漕運安全,朝廷只能撫卹運軍,特許漕船‘附載土宜、免徵稅鈔’……即是說,准許漕船運載商貨,而且是免稅。
趙公子說,他也想要,不過是海上的。
於是漕船扮演起商船的角色,後來甚至發展到主營運貨,兼營運糧,本末倒置的地步。在其數千艘漕船的恐怖運力支持下,大運河成了大明最重要的一條商業流通幹線,漕運衙門也就成了大明最大的物流集團。
其實天下苦漕運久矣,天下商人亦苦漕運久矣。年復一年,運費不斷上漲不說,還得額外奉送運兵漕丁孝敬,不然貨物被摔摔打打,水淹遺失都是常事。
這要是海運開了,商人們能多一個南北貨運的選擇,他們當然求之不得。所以至少大部分行商,其實是願意看到看這種局面的。
但在座的這些大商人,不同於傳統意義上的坐商、行商,而是獨特的漕運包商。
所謂漕運包商,就是代理漕船運力分配權的商人。
後來因爲這塊的利潤實在太高,很快就超過了漕運本身的油水,漕運衙門乾脆將運河上所有船隻,全都納入了管轄。
漕運衙門是極爲霸道的,沒有他們的許可,你就是自己有船,也不能打運河上過。要想得到通行權,還是得找這些包商求購。
能成爲‘漕包’者,無一不是手眼通天的人物,屬於漕運利益集團的核心層。想成爲‘漕包’的難度,完全不亞於成爲兩淮總鹽商。
所以哪怕是伍記車馬行,這些年的生意已經做到貨通南北了,卻依然得老老實實,每年花費巨資,向‘漕包’求購運河通行權。
雖然這項收入大部分要上繳漕運衙門,但漕包們依然積攢了下了巨量的財富。他們又仗着‘發包權’帶來的莫大權勢,在運河沿岸廣置產業,利益遍佈通州、天津、濟寧、臨清、淮安、揚州等沿河的重要商業城市。
這要是運河就此被邊緣化了,他們的損失可就太大了。甚至連安身立命的分包權,都會變得不值錢。這是他們絕對無法接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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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漕包商人的頭領人物姓宋,名叫宋嘯鳴。方纔關於江南集團的詳細情報,就是他提供的。
甚至連這場會盟,都是在他的大力鼓動下才成行的。不然以這些官員和太監的顢頇,就算感受到海運的威脅,也不會這麼快就湊一起商討對策的。
宋嘯鳴之所以如此積極,是因爲他在漕包之外,還有另一個身份——大明最大的錢莊,‘恆通記’的大掌櫃。
恆通記已經有百年曆史,主要股東是漕運衙門和南京勳貴,漕包們也在裡頭有參股。
大運河貫穿大明經濟最繁華的地帶,恆通記背靠漕運二府,做匯兌儲蓄業務,都有得天獨厚的優勢。但一直卻做得半死不活,而且經常爆出醜聞、名聲很是狼藉。
要不是漕運衙門強制規定,運河商人所有的銀錢往來,都必須從恆通記走。這家錢莊怕是早就倒閉了事了。
這一點不奇怪,就憑那幫漕運官員和勳貴,能把漕運成本提高到正糧四倍的尿性,他們能在錢莊這樣一個有寡頭競爭、專業性極強的行當做好了纔怪。
終於在三十年前,恆通號出現嚴重虧損後,漕運總兵和漕運總督終於痛下決心,下血本挖了當時‘萬源號’淮安分號的掌櫃宋嘯鳴,來掌舵恆通。
這位宋大掌櫃是位殺伐決斷的商業奇才。上任前他便跟股東們約法三章。
一,看自己不順眼,隨時可以撤了自己。但只要用自己一天,就必須給自己絕對的經營決策權。包括資本的運用,人員的去留,一概不能干涉。
二,股東們不能向恆通記借錢,之前的借款要轉爲放貸,一年內結清。一年以後隨行就市、收取利息。
三,不準‘三爺’進恆通記管事兒。所謂三爺,就是股東們的‘舅爺’、‘姑爺’、‘少爺’。但凡靠掌櫃經營的生意,這三種爺摻合進來總沒個好。
這三條不答應,給他多少錢多少股份,他都不會趟這渾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