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國與燕國有頗爲漫長的邊境線相連,過了關卡之後,就是千里荒涼之地。因少有駐民,只有來去行商經過,便不免盜匪橫行,漸漸人跡越來越稀少。若非萬不得己,少有人肯行經此地。
然而,此刻一陣陣密集的馬蹄聲,打破了天地之間的荒涼寂寞。趕路隊伍奔行之切,從這蹄聲之緊密可見一斑。
然而,夾雜在馬蹄聲中時不時揚起的一陣陣笑聲,卻讓人詫異這行路之人,馳過這匪盜如林之地,因何如此輕鬆自在。
這一行十餘人護擁着一輛馬車……不對,應該是一輛,馬很好,車轅很華貴,一切細節都極精細,本來應該是馬車的平板車,以及板車上一個縮在一團被子裡的人,縱馬如飛。
衆騎之中有一人臉上戴着木製的面具,看不清容顏,只聽得一聲聲的大笑從面具之後傳出來。而其他人皆是策馬如飛,沒有人跟着笑一聲,也沒有人發出半點聲息。
在那人笑了好一陣子之後,纔有一人策馬迴轉,到了那人身旁,冷冷問:“都已經這麼多天了,你還沒笑夠?”
狄一強忍笑意道:“對不起,我也不想笑的,實在是我只要一看到你的臉,就想起那天的事,我……”他一句話沒說完,又是一串大笑。
那一天,傅漢卿那一聲喊,那叫一個響亮啊。簡直是山鳴谷應,一路迴響,一衆弟子們想裝沒聽到都不行,在聽到了這種話之後,要不冒出什麼奇特的聯想,那就更加不可能了。
所有人一邊胡思亂想,一邊也顫抖不止。天啊,完蛋了,聽到了這麼詭異的話,查覺了天王和教主這麼奇特的關係,怎麼可能不被殺人滅口呢,完了,完了,全完了……
大家即不敢策馬逃走,也不敢下跪求饒,只能機械地鞭馬鞭馬再鞭馬。
狄九雖然還坐在馬上,連身影也沒見晃一下,可是握繮的雙手已是青筋賁起了,到了這個地步,他居然還沒有氣到發瘋,連他都覺得應該佩服自己。
而剛纔爲了躲傅漢卿,拉馬退得老遠的狄一,聽到這番話,真個是瞠目結舌地望着狄九那看起來沒有一絲波動的背影,由衷地佩服對方的定力,真是了不起,怪不得他能當天王呢。
傅漢卿很失望,很委屈,很鬱悶啊。他難得勤快地想完成論文,卻遇到這麼大的挫折。狄九不肯愛他也就罷了,還要給他設置這麼大的障礙,不讓別人愛他。
別人的性命只有一次,當然不能爲了讓這些人愛他,而讓他們有生命危險了。
傅漢卿呆呆坐了一會兒,想到自己這一世的論文肯定是完不成了,想到下一世,又要被扔到紅塵裡,結識一堆所謂的冷酷殘忍自私之人,被命運推着走,心裡就一陣又一陣地不舒服。
他又不會恨人,又不懂發脾氣,鬱悶了,也只有拿被子蒙着頭,把自己卷在被子裡頭,以躲避現實。因爲心裡太煩,他還索性縮在被子裡滾了幾滾。
可是,傅漢卿忘了,現在他的馬車已經是四面通風,再無擋隔的平板車了,他這麼一滾,就撲通一聲,直接滾下馬車,灰塵四起中,他掙扎着從被子裡探出頭來,馬車已經行出老遠,而他自己也吃了一頭一臉的灰。
一衆弟子們剛纔拼了命驅馬,這會子就算髮覺不對勁了,也難以及時勒住馬。
遠遠墜在後頭的狄一趕緊着放緩自己的馬速,兩眼朝天,假裝什麼也沒瞧見,至於身爲影衛的責任,他也就暫時放到一邊了。
只有狄九,武功夠好,反應夠神速,身份又高到讓他沒法裝成不知道,咬牙切齒硬憑超卓騎術,把急馳中的快馬,硬生生帶得轉頭奔馳,到了傅漢卿身邊,一彎腰,一伸手,提着傅漢卿的衣領子把他拎了起來,隨手一甩,這位史上最荒唐的教主大人,就從亂七八糟的被子卷裡被拯救到天王大人的馬背上了。
可是這個史上最厚臉皮的教主,一點慚愧之情都沒有,人一坐上馬背,手就自然地抱上了狄九的腰,身子就自自然然地貼在狄九的背上了。
從道理上來說,在馬背上奔馳,爲了保持平衡,爲了好好坐穩,抓住前頭人的腰,把自己的身體前傾與前面的人靠近,這都是極合理的。
但由現在的傅漢卿做出來,後果就是狄九的青筋這一次直接從腦門子上迸起來了。
他沒有一腳把傅漢卿踹下去,絕對不是因爲同情或心軟,只不過是知道真甩下這位教主不管,以後被諸王追究責任,下場堪憂罷了。
然而,即使如此,遠遠在後頭看清這一切的狄一,還是深深感嘆,他們倆在一起拼搏,一起掙扎,一起長大,直到今天才發現,狄九的氣量,簡直有當聖人的潛質了。
然後,他哈哈大笑,如此張揚,如此肆意的笑聲,刺得狄九耳膜生疼,刺得一衆弟子們心寒膽戰,只覺到,到目前爲止,天王居然沒有發瘋跳起來,把他們全殺光了滅口,已經是難得的幸事了。
狄一一邊笑,一邊策馬靠近過來,好不容易止住了長笑聲,仗着狄九馬後帶着傅漢卿,就算想動手也不方便,他騎着馬越趕越近。
他笑了足足有一柱香的功夫,才能策馬追人,好不容易,追得近了,卻看到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傅漢卿已經扒在狄九背上,睡得甜甜美美了。從自己這個側後方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傅漢卿熟睡時,嘴裡流出的口水把狄九的背溼了一大塊,外加聽到教主大人鼾聲如雷之後,他剛剛好不容易停止的笑聲,又不受控制地響起來了。
天啊,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狄九居然還沒有發狂殺人,這這這,修羅教二十年地獄訓練,教出來的原來不是魔鬼,根本就是慈悲爲懷的佛祖啊。
狄一直到最後無力地伏在馬鞍上,還是有一聲,沒一聲地笑個不停。
那天之後,狄一隻要正眼看看狄九,或是傅漢卿,就會無法控制地想起當日的情形,然後忍不住大笑上一陣。
更何況,那天之後,狄九還是沒少幹傻事。
本來他們離開燕京,就一直抄小路走近道,力求以最快的速度通過國境線,到達齊國,傅漢卿的馬車被狄九氣怒之下毀壞了大半,本該給傅漢卿換一輛新車的。可是狄九恨極了傅漢卿,再不肯叫他有機會享受,就賭氣任憑傅漢卿繼續坐變成平板車的馬車。
傅漢卿是個到哪裡都能安逸自處的人,一點意見都沒有。只是,他自己睡覺的時候,睡相實在不好,總是一不小心滾動一下,就直接滾下馬車了。
在天王大人殺氣四溢的臉色裡,哪個弟子敢上前扶呢,而狄一基本上早把自己影衛的責任忘光了,從頭到尾,視若無睹。
到最後,只能是狄九自己咬牙切齒地去把傅漢卿再次從灰塵土堆裡拎起來。好在他有了上次的教訓,斷不會再把傅漢卿放到自己的馬背上,只是信手重又扔到木板車上罷了。但如此這般一天下來,竟要辛苦拯救教主十幾二十次,再好的耐性也幾近崩潰了。
第一天趕着木板車前進,眼看着傅漢卿跌下來三次之後,狄九已經知道自己的決定有多麼愚蠢多麼錯了,奈何他是當着所有人的面,賭氣大聲說不再給傅漢卿另外備車的,又無論如何不可能自失其言,只能硬着頭皮繼續承受這可怕的煎熬。
這些日子以來,天天看這樣的戲碼,狄一怎麼可能不笑,怎麼忍得住不笑。
這一行人中,也就只有他敢在臉色如此難看的狄九面前笑得這麼囂張了。
狄九對他的忍耐當然不可能象對傅漢卿那麼無限度,傅漢卿他宰不了,就算殺了,也應付不了隨之而來的後患,對狄一可就沒有這麼多的顧忌了:“你真以爲我永遠殺不了你?你真以爲你能一輩子跟在他身邊,靠他保你一世。”
他毫不掩飾森然殺意:“防得了一時,防不了一世,這麼簡單的道理,你都不明白?”
狄一微笑點頭:“是啊,防得了一時,防不了一世,這樣簡單的道理,你都不明白嗎?若他真的一心一意不管張三李四,只想找個人來談情說愛,你真能永遠守在旁邊,見人就殺嗎?”
狄九一怔:“你什麼意思?”
狄一悠然笑:“我能有什麼意思。”
狄九沉默不語,神色陰沉,而狄一也只微微含笑,不言不語。
過了好一陣子,狄九忽得策馬轉頭,向馬拉式平板車靠近了。
狄一凝眸看他一躍到了車上,這一次,他沒有跟上去,眼眸中唯見淡淡微笑。
象他們這樣從地獄裡掙扎回人間的怪物,能遇到傅漢卿,能悄悄地找回血肉,變回一個活生生的人,這其中有多少幸運啊。
在那地獄裡,再大的喜事,他們都不會牽動一下嘴角,再大的玩笑,也激不起他們一點笑聲,再多的羞辱,也不會讓他們情緒有絲毫變化,再狠的戲弄,也不能讓他們有絲毫憤怒。
然而,在那個人面前,他能放肆而笑,而狄九,會憤然而怒。如此明顯,如此劇烈的情緒變化,只不過因爲,在那人面前,他與他,都會忘記掩飾,都記不住防備和小心。
能遇上這樣的人,是幸運。他已脫身掙出,而狄九,如果再抓不住,再不敢抓住,也許就永遠不能從那地獄裡真正走出來了。
狄九在狄一的目光注視下躍到車上,一手就把傅漢卿的被子掀得飛出車外。
傅漢卿再次被他從夢裡驚醒,看看他恐怖的表情,敢怒而不敢言地縮縮脖子,小聲問:“什麼事?”
狄九用殺人的眼光瞪着他:“你非得找一個人同你談情說愛,做這種瘋子一樣可笑的事,是嗎?”
傅漢卿鄭重地點頭:“是,我必須這樣。”
狄九的牙齒咬得咯咯響:“我不做這種荒唐的事,你就會去找別人,我攔着你,你以後有機會,還是會找別人,是嗎?”
傅漢卿遲疑一下,才答:“如果能保證那人不會被你殺掉,我會的。”
狄九伸出手,他覺得自己應該會撲過去,掐住這個瘋子的脖子,然而,到最後,卻沒有動彈,而只是閉了閉眼,臉露決然之色,斷然道:“好,我答應你。”
他都已經是豁出去,露出挨刀砍頭受酷刑的表情說出這句話了,傅漢卿居然不懂見好就收,給人餘地,讓人下臺的道理,反而有些迷茫地追問:“你答應我什麼?”
就在狄九最後一絲理智因這一句話而完全崩潰,眼看就要失控地撲上來殺人時,前方傳來一聲又一聲,快馬被緊急勒住的長嘶聲,而趕車的弟子,也急忙提繮勒馬。
在快速奔行的平板車忽然停住時,狄九的下盤穩得很,倒還沒事,傅漢卿卻是不及反應,生生被甩到車後,再一次吃了滿頭滿臉的灰。
這位內力輕功都稱絕一時,卻毫無應變能力,被幾匹馬甩下車,難看地懶驢打滾了好幾下,才能勉強坐起來的魔教教主,暈頭暈腦地聽到狄九一聲火氣四溢的怒喝:“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