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東籬定了定神,才道:“我是個窮官,並沒有什麼錢。”
刀柄狠狠撞在胸口,剎時之間,奇痛入骨,盧東籬只覺得眼前發黑,兩耳嗡嗡一陣響,幾乎聽不清對方在說什麼。
“說聲沒錢就想矇混過去?我們早打聽清楚了,你們這些當官的,年關頭上都是要給上頭送禮的。你包庇殺人犯,賺到金山銀山,能不上來打點打點?”
盧東籬心中已明白禍事因何而來,正籌思脫身之計,盧東覺卻忍不住叫道:“又是因爲那件事,那全是禍會,大表哥從來沒收過賄賂,收禮的事,只是謠傳。”
“謠傳,說得真輕巧,當我們是白癡。”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又重重提起來,就要往下打。
盧東籬捱了兩下,已知這二人出手奇重,盧東覺一個還沒完全長大的孩子哪裡承受得了,脫口便道:“我帶你們去拿就是。”
刀子頓在半空,兇狠的聲音也略略和善了些;“這才識相,我們也不過是謀財,你把錢交出來,我們就饒了你們的性命。”
盧東籬至此已略略恢復鎮定:“我怕錢財招眼,所以藏在別處了,我帶你們去拿。”
還沒等他站起來,一隻大手在衣領上輕輕一提,已經把他整個人揪了起來:“好,帶路。你要敢耍花樣,小心你的狗命。”
盧東籬定定神,望向旁邊也被拉起來的盧東覺:“我一個人帶路就好了,我表弟嚇壞了,把他留下來行嗎?”
兩個黑衣人一同笑起來:“留下讓他去報官嗎?”
盧東籬淡淡道:“我在你們手裡,難道會不惜性命,他這麼小的年紀,能懂什麼,又能有什麼主張,你們這樣的江湖豪傑,一方俠盜,連個孩子也顧忌嗎?他都嚇成這樣了,真帶着他,走很長的路,還不是累贅。”
二人看向盧東覺,這個大男孩,確實是臉色蒼白,全身發抖,估計是站都站不穩,真要帶着走,怕是不一路拖着,就寸步難行了。
盧東籬見他二人遲疑,又道:“如果你們連一個小孩都不放過,我已答應帶你們去拿錢,你們還要把他押着一起,只怕就有殺人滅口之嫌,我也很難相信,你們得了財物之後真肯把我們放了,若是如此,倒不如拼了一死,你們也什麼別想得到。”
一人大怒:“你這狗官,還敢威脅我們不成。”他揚刀作勢要砍。
另一人卻一手按住他的胳膊,雙目定定望了盧東籬一會兒,方斷然道:“把那個沒用的傢伙留下,帶上這狗官走。”
說着用力一推,兩腳發軟的盧東覺又給推倒在地上,他對盧東覺低斥一聲:“想要你表哥活着,就什麼也別做,否則,他活不成,你也跑不了。”
盧東覺臉色青白,全身顫抖,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聽見。
盧東籬心頭微嘆,溫聲道:“東覺,別怕,他們只是爲了求財,拿到錢,就會放我回去了。你只管回濟縣等我就是。”
盧東覺略略一顫,忽得回過神來,大叫道:“表哥,你哪裡來的錢,你帶他們去哪拿得到錢?”
那兩個蒙面人愕然交換了一下眼神,盧東籬心中猛然一震,暗叫不好,正不知用什麼話來掩飾盧東覺的情急真言,卻聽一個說不出有幾許狂放幾許傲岸,偏又有幾許漫不經心的笑聲,倏然響在耳旁。
“真個百無一用是書生,我們趙國未來的妝元郎,原來竟能笨到這個地步,你偉大的表哥,還在愚蠢地玩犧牲自己的救弟弟的把戲,你卻專門給他拆臺。”
盧東籬眼中一亮,竟閃起燦然的光芒,是他!
兩個蒙面人同時警惕地背靠背,揚刀做勢:“什麼人,出來。”
“我不是早就出來了嗎?是你們眼睛瞎了,看不到我吧。”說話的人,就在桌前,就在燈下。
滿室的狼籍,滿室的紛亂,他卻似置身於繁華綺麗之室,溫柔富貴之鄉,漫聲笑語之餘,徑自在案前自斟自飲。
夜深,斗室,美酒的香醇,剎時間,燻人欲醉。
在前一刻,案前明明空無一人,燈下分明清清寂寂,門戶本來緊掩,窗子也沒有任何人查覺到動靜,可是在下一刻,這麼大一個活人,連着一大壺酒,兩三個玉杯,就這麼到了面前。
那等說不出的閒適與自在,又似已在這燈下案前,且斟且飲,已然無數時光。
兩外蒙麪人怔愕之下的第一反應,居然不是撲上來拼命,而是縱身飛躍,一人奔向房門,一人躍向窗戶。
走多江湖的人,絕不會象無數故事裡襯托主角的路人甲一樣,看到一個超級高手出現,還毫無所覺,傻乎乎上前送死。
這二人江湖經驗豐富。只看風勁節悠然現身,事先他們卻絲毫無法差覺這一點,已知彼此實力懸殊有若天地,於是當機立斷,連場面話也不說,第一時間逃跑,爲了增加逃生的機會,更是兵分兩路,一左一右,一前一後,讓人顧此而失彼。
可惜,過於懸殊的實力,是無法靠正確的策略來拉近的。
所以,盧東籬只看得到風勁節悠然舉杯,只覺得眼前一花,兩個人影往左右一分,快得如飛一般而去,再然後,就是咚得一聲響,一起重重跌落下來。
因爲跌倒在地的時間完全一樣,所以就連兩聲落地響,聽來也不過是一聲。
但是,坐在案前,彷彿從來沒動過一下的風勁節到底是怎麼讓兩個活蹦亂跳的大男人跌下來的,盧東籬沒能看清。他只看到兩個黑衣人倒下之後,就再也動彈不得,兩人的衣襟上,分別滾落半個玉杯。而風勁節桌上的杯子,由三個,變成了兩個。
整件事在交睫間發生,而後,風勁節仍似沒事人一般,繼續喝酒。從頭到尾,他連正眼也沒看那兩個黑衣人一眼。
盧東籬怔怔站了一會,看看那旁若無人,根本沒意思同他打招呼的風勁節,然後轉身,把也不知是被嚇還是受驚,仍在怔怔發呆的盧東覺扶起來,溫聲道:“好了,好了,沒事了。”
盧東覺直着眼睛,望着風勁節,好半天才吶吶道:“你,你,你怎麼有這種本事的。”
風勁節斜睨他一眼:“沒想到吧,我這個土財主,不止人長得英俊,還有一身嚇死人的本事。”
盧東覺還是直愣愣望着他:“你這麼本事,當時怎麼會被幾個衙役關進死牢。”
風勁節嘆口氣,臉上慢慢浮現凜然大義,壯懷激烈的表情:“我自己當然是想走就走,可是我走了,不知道要連累多少人,爲了其他人的生死安危,我只好犧牲我自己了……”
話音一頓,看看目瞪口呆的盧東覺,忽得縱聲長笑:“笨小孩,你不會真的相信吧。”
若是平時,盧東覺一早跳起來張牙舞爪,大聲抗議,誰是笨小孩。這回也不知道是不是受驚太過,居然還直着眼發愣。
盧東籬見他這傻呼呼的樣子,也就笑了笑,算了,讓他自己恢復去好了。
他便也坐到案前,也不道謝,信手拿過另一隻杯子,自己也給自己倒了一杯。淺淺飲了一口,酒自然極是香醇,只是入口卻又有一種軟綿綿的甜意,這倒是在酒裡少見的,不覺笑問:“這是什麼酒?”
風勁節微笑:“你有口福了,這是我們省城第一青樓特製的醉夢生,只有叫最頂尖的花酒才能喝到這種酒,這小小一壺,你幾個月的俸祿怕也買不起呢。”
盧東籬不覺一笑:“這麼說,倒是你託你的福,我纔有口嘗如斯美酒的機會了。”他笑着打量風勁節。
當然還是那身白衣。
這個俊俏而任性的男人,永遠都是一身明晃晃,亮堂堂的白衣,簡直是唯恐不引人注意,或是唯恐旁人不知道他家有錢,穿得起這種最容易髒,一天至少換五六套,才能勉強保持整潔的衣服。
盧東籬脣邊掠起一絲笑意,淡淡搖頭,象他這種窮人,可是穿不起,這種沾上一點灰塵都異常顯眼的白衣裳。
就連這位隨時備着十幾套衣服等着換的風大公子,這身衣裳,也還是讓人有不忍觀之感。
雪白的衣服上,東一塊西一塊全是酒痕污漬也就罷了,胸前,袖口,衣領子上,都散佈着好多個紅印子,也不知道是哪位青樓紅牌的脣印,或是風月花魁手指甲上的鳳仙花汁。
剛剛險死還生,頗受驚嚇,此刻胸口肩上,還隱隱做痛,旁邊還躺着兩個,之前還拿着刀凶神惡煞的強盜。
然而,他的心情忽得出奇安寧起來,身外的事,竟是半點也懶得在意,他只在燈下酒前,望着面前的白衣人微笑:“勁節如何在此?”
旁人若在此時,看到這案前並座的兩個神情動作,會以爲他們是很多年很多年的知交。然而,在此之間,他們真正見面,只得一次,真正交談,只得一夜。
一夜之後,便不曾再見。一夜之內,已知彼此志向不投,一夜之間,卻依然可做知己之交。
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誰也沒想刻意去拉近彼此的距離,誰也不曾試圖以自己的想法來改變對方,甚至沒有再見過面。
但是,風勁節的禮物,盧東籬從不曾拒絕,盧東籬偶然盟生的感概,也很自然地,傳遞給了風勁節。
那一夜之後,這是他們第一次會面。
那一夜初識,盧東籬客氣地稱風勁節爲先生,而只一夜過後,他已可坦然而從容地直喚:“勁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