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勁節定定看了盧東籬一會兒,然後淡淡問:“想不想升官發財?”
“什麼?”盧東籬略感愕然,一時只覺這樣的問題簡直不可能出自風勁節這種狂生之口。
風勁節平靜地說:“如果受了這麼多波折磨難後,你至今仍沒有後悔,仍想照着你的理想生活下去,那麼,我認爲,於其繼續當這種芝麻綠豆小官,不如想辦法步步高昇。自己可以生活得好一些,權利大了,幫的人也可以更多一點。”
盧東籬搖頭:“我不需要你爲我……”
“我的錢雖多,也沒打算爲你打點升官。”風勁節打斷他的話,信手向旁一指“你升官的機會在這裡。”
他指的正是那倒在地上,動彈不得的強盜:“這兩個人是七省通輯犯,做過無數大案,只憑你抓住他們這件大功勞,升官是跑不了的。”風勁節笑笑“若你有這個心思,就要大張旗鼓,一路搞得世人皆知地把這兩人綁出去,至要緊是讓天下人都知道,抓到這江洋大盜的人是你,不可讓別的官搶了功勞。”
盧東籬低聲道:“明明是你……”
“我樂得做個富家翁,才懶得去招惹是非,引人注意。”風勁節微笑“我救你性命,你總不至於要害我煩惱吧。”
二人說話間,盧東覺卻在一旁喃喃自語“七省通輯犯,七省通輯犯……”他忽得跳起來叫道“是赫赫有名的俠盜天地雙龍。”
看看他滿臉不敢置信的表情,風勁節不覺大樂:“正是這二人了。”
“怎麼可能,聽說他們武功絕頂……”
風勁節不屑地一笑“在你們看來,武功絕頂,在我看來,也不過是米粒之光。”
“聽說他們劫富濟貧……”
“對啊,劫你們的富,濟他們的貧嘛。”風勁節語氣譏嘲更甚“你以爲天下有多少人能吃着自己的粗茶淡飯,還大把大把銀子送給他人。所謂俠盜義士,大多也是偷了搶了之後,吃吃喝喝玩玩樂樂之餘,把得來的零頭隨手扔給窮人一點罷了。要不然那些舉着替天行道旗子的山頭上,怎麼有永遠有喝不完的大碗酒,吃不完的大塊肉,還有分不完的金和銀呢。”
盧東覺一聲不吭,走過去把兩個黑衣人的面罩都扯下來,卻見也不過是臉生橫肉的兩個粗大漢子罷了。
想起傳說中那俠盜英雄的凜凜風彩,萬般神威,不覺十分沮喪,原來英雄人物竟是隻可聞名,絕不該見面的,真見着了也不過是個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的強盜頑匪罷了。
少年的神色轉瞬間一片落漠:“所謂英雄俠客,就只是這個樣子嗎?”
“所謂英雄俠客,雖然不至於都是如此,但也未必高明到哪裡去。”風勁節冷冷道“那些開宗立派,勢力盤根錯節之人,若無十分的心思用在權位爭奪上,也難有成就。那些孤身飄零,遊俠天下的,也同樣可以自峙絕藝,輕賤人命。往往易憑一己之見地,斷世人之善惡生死。便是天底下最有名的俠客,手上也難免會有幾條殺錯的人命。你們要慶幸,你們碰上的是俠盜,而不是俠客。俠盜們道聽途說,就跑到你們這裡來蠻橫威逼,只不過是圖財,俠客們很可能會道聽途說,就滿懷正義地跑來把你們宰了,以便替天行道,爲死者伸冤。”風勁節眉宇間總有點淡淡譏嘲,他看着面色灰敗的盧東覺,笑悠悠道“盧家小弟弟,知道現實這麼不完美,你還想不想當狀元,向不向往英雄俠客忠臣清官。”
盧東覺面色慘淡,雙眼迷茫,也不知道有沒有聽到風勁節的話。
盧東籬則淡淡一笑:“我爲官雖不升聞達,但若能升官,我也不會拒絕,畢竟官職高一些能做的事也可以多一些,只不過,只是要搶佔你的功勞了。”
風勁節略覺驚喜地坐正身子,眯起眼,笑一笑:“我以前只道你即蠢又正直,想不到你卻並不迂腐,不過,這還遠遠不夠。如果你真想好好把官當下去,並且越不越大,就該記得把你骨子裡的剛正不阿收起來,多練練怎麼低頭彎腰,怎麼妥協服從,怎麼收禮和送禮。”
盧東覺大怒:“你在胡說什麼,想勸大堂哥當貪官嗎?”
但是,他這裡爆跳如雷,風勁節卻恍如未聞,只是用一種說不出是冷漠還是強硬的眼神死死牢着盧東籬。
盧東籬卻並無一絲怒色,也不見半點疑慮不定,只是神色頗爲黯淡,輕輕道:“很久以前,在翰林院就有過前輩勸告我。我們這些於文墨打交道的官員,雖然談不上風光,但卻可以在這個污濁地官場中潔身自好,以保令名不失。倘若出外爲官,反易陷於是非。真要在那官場上一步步艱難向前,當忠臣,有時必須比奸臣更奸詐,當好官,有時必須比貪官更陰險……”
“所以,你明知衙役獄卒們都收了好處,但卻並沒有雷厲風行地管制,你明知我被冤枉的案子另有內情,卻也同樣沒有再往下深究,你雖然一芥不取,卻也並沒有生硬地拒絕縣內縉紳的見面禮……”風勁節漫然打斷他的話“但是,你自己應該知道,這還遠遠不夠,有很多事,你知道怎麼做,可是你卻做不到,不肯做。”
盧東籬默然良久才苦澀地嘆息一聲:“不錯,有很多事,我明明知道,卻始終無法做到。”
風勁節冷笑:“比如我的案子,你固然是一片好意爲我承擔,但做法如此不依舊例,反易惹來禍端,如果不是因爲府衙裡大小官員以前都收足我的好處,在我的案子上不好作文章,只怕你早就被人扣了收受賄賂,枉法貪髒的罪名查辦起來了。”
盧東籬苦笑:“那麼遇上這樣的事,我又該怎麼樣?”
“該主持的公道,你自然是要主持的,但上頭的財路,也不能擋得太過了。受冤枉的人若是有些家底,能逃出昇天,必不會吝嗇,若是窮苦之人,你據理力爭,上頭的人見了無利可圖,也未必一定要給你難堪,你的過份強硬,縱能逞一時之快,卻會讓你以後行事,束手束腳,再難得到旁人的協助。”
盧東籬嘆息不語。
風勁節見他猶自不肯受教,又冷然道:“千里做官只爲財,你這般斷人財路,有多少人受得了。天下不是沒有清廉正直之士,只是少得可憐罷了。而且一旦進了官場之中,不是同流合污,就是遭人扳倒,有幾個人能支撐到最後的。憑着你一人之力,一人之善,又能救得幾個人,幫得幾戶民。你不妥協,不討好上司,不屈從於官場上的很多規矩,於你自己或能搏清正之名,於天下,於百姓,只怕益處卻有限得很。”
他說着說着,又有了些譏誚之意:“這個世道,都黑成這樣了,你還指望憑你一個人的力量把他染白不成?”
盧東籬輕輕道:“世道雖暗,我卻只想做這一點燭火,能照亮多少地方,就算多少而已。”
風勁節冷冷揚眉,一探手,把桌上的蠟燭拿到手中,然後一彎腰,放到地上去。
整個室內立刻一片昏暗,彼此對座,猶不能見對方神容。
盧東覺莫名叫道:“你幹什麼?”
盧東籬卻只是微微一震,不言不動。
風勁節這才慢慢再把蠟燭放回桌上:“蠟燭,只有在高處,才能照到更多的地方。”
盧東籬怔怔望着燭火,眼神裡有着一種幾近痛楚的光芒。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輕道:“你說的道理,我何嘗不明白,只是我不知道,當我開始屈服妥協之後,我會不會漸漸忘記最根本的初衷。當我爲了達成目的,而不再介意手段之後,我會不會因爲迷戀手段帶來的方便,而不再記得最初的目的……”
風勁節冷冷望向他:“你對自己沒有信心?”
盧東籬不語不答。
風勁節長笑一聲,從容起身:“該說的話,我說完了,你這隻蠟燭是打算在低處慢慢把自己燒盡,還是爭取到高處,照亮更多地方,這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他轉身就悠然向外走,再無絲毫牽扯猶疑。
而盧東籬也不留不追不多問,甚至仍然只是坐在那裡,頭也沒有擡一下,直到風勁節開門而去,他也沒有再多看風勁節的背影一眼。
他只是靜靜坐着,定定看那燭光搖曳。
盧東覺還在旁邊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地問:“大堂哥,這到底是怎麼會事,你們到底在商量研究什麼啊?”
盧東籬沒有回答,只是慢慢地伸手,爲自己再倒了滿滿一杯酒,然後一仰頭,喝得殷滴不剩。
濟縣縣令盧東籬智勇雙全,巧設陷阱,親身作餌,擒住兩名犯案累累的七省通輯犯,這個消息象長了翅膀一樣,很快地傳到了濟縣。
滿城縉紳,商家,名流,多來相賀,都說大老爺晉升在望了。
而盧東籬也含笑接待,對於大大小小的賀禮也多從容收下,並沒有推託拒絕的意思。
只有風勁節,因爲仍在外地到處風花雪月玩樂嬉鬧,所以並未到場。
半個月後,盧東籬升調大名府任職的文書就傳到了濟縣。盧東籬在離開濟縣之前,把手頭所有的公務都有條不紊地一一處理完畢。
官中帳目,庫中稅糧,亦無半點虧空。
他離職赴任的時候,遠沒有劉銘走得那麼轟轟烈烈,聲勢浩大。
他在濟縣任職時間畢竟較短,雖說也算頗盡心力,對得起百姓,但什麼臥轍脫靴,什麼百姓們哭着喊着跪在前面不讓走的是,竟是半點影兒也不曾有過。
也就是滿城的鄉紳父老前來送行罷了,幾乎城裡有頭有臉的人都當場了,只獨缺了風勁節一人。
這個時候,他已經把整個河東郡玩了一遍,剛剛回家不久,整天嚷着腰痠背痛太辛苦,天天躲在家裡睡懶覺,聽到福伯滿頭大汗地來報盧東籬要走,他也只是懶洋洋仿若沒有睡醒一般,漫不經心吩咐把家裡幾十罈陳年美酒,送去做賀禮。
話一說完,又一頭扎進香噴噴軟綿綿的被子裡,轉眼鼾聲大作,只氣得忠心耿耿的老管家怒目橫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