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東籬醒來的時候頭疼欲裂。他不象風勁節這麼喜歡喝酒,少有如此大醉的經驗,宿醉的頭痛,折磨得他手腳發軟地躺在牀上,只懂哀叫呻吟。
風勁節早跟廚房打過招呼請過假,一直守在他牀前,遞茶遞水,拭汗擦身,又給他灌解酒湯。足足大半日,他才略略好了些,勉強可以下牀,餘悸猶存地一再發誓,這輩子再也不敢這樣喝酒了,並好奇,風勁節怎麼能這麼喜好杯中物。風勁節則毫不留情地嘲笑他酒量太小,不堪一比。
盧東籬苦笑了一會兒,搖搖晃晃走出房,看看天色,輕輕道:“我要走了。”
風勁節聳聳肩:“是該走了,你要再不回去,你那幫手下得活活急死,你可是天子欽差,身上負着聖命的。”
盧東籬轉眸望向他,低聲道:“你……”
風勁節笑道:“我當然是留下來,你別看不起伙頭兵,沒有我們,大軍全得餓死,我們要是不盡職,軍隊吃得不好,上吐下泄,仗也沒得打,不是嗎?”
盧東籬搖搖頭:“我是想問你,你雖然被貶成最低等的伙頭兵,但在軍隊中,仍有影響力號召力,可以調動得了人手,並且在漠沙族人當中,你的威望依然極高,必要的時候,你可以驅使得了他們,對嗎?”
風勁節拍拍胸膛:“這是自然的,如果我對軍隊完全沒有一點控制力,那再堅持留下來,也就沒有意義了。”
盧東籬答非所問:“你雖然散盡家財,但如今天下各地,有不少富商,其實都是你的舊友故人,昔年下屬,對嗎?對於各地的行商,你的面子,多少都有些作用,是不是?”
風勁節挑挑眉:“你想幹什麼?”
“我想請你讓漠沙族派人來拜見範遙,告訴他,漠沙族發現了陳國小分隊,並與之衝突,還抓住了一個陳國士兵,俘虜後來雖然因傷重而死,但在死前供稱,他們只是來探路的,陳國已經在召集大軍,一兩個月之內,就會進攻定遠關。同時也請你寫幾封信給你一些昔年故人,請他們幫助散播陳軍即將大舉進攻我們趙國的消息。他們的手下行商天下,象茶館,酒樓,甚至妓院這些最容易散播消息的地方,又大多都在他們的控制中,要散佈消息,應該非常容易。”
風勁節微微皺眉:“爲什麼?這樣做必會令得天下紛然,舉國不安,百姓驚惶,這不象是你會做的事啊?”
盧東籬苦笑:“陳國,會不會進攻趙國?”
“當然會,只是現在還沒有動靜……”
“對,我們並不是欺騙天下人,而是把一定會發生的事,提前告訴大家,讓大家有所準備罷了,而且……”盧東籬眼中異色一閃而過“我們必須抓住現在的時機。”
“時機?”風勁節一直認爲自己是個聰明人,爲什麼會忽然間,聽不懂盧東籬的話了。
“是,時機!”盧東籬徐徐道“範遙是九王爺的心腹,九王權傾朝野,範遙的邊帥職位就是他一手安排,爲的就是由自己的人,掌握住國內一支強大軍隊。偏偏最近九王病重,暫時無力參予國事朝議,這個時候,如果定遠關……”
風勁節不等他說完,已經明白過來,笑道“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陰險了。”
盧東籬苦澀地道:“因爲,要與奸人鬥,有的時候,真的只能比他們更奸詐才行。”
他擡眸望着風勁節,因爲,我雖不能捨棄我的理想,但也不能坐視我的朋友受到不公正的對待,因爲,我雖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卻也不能袖手,看着國家將有兵戈之禍,自己什麼也不做。因爲,我的力量雖然如此有限,如此微薄,卻也見不得英雄受折辱,忠良遭迫害,因爲……
風勁節不去傾聽,也不去思考他的心聲,只懶懶得應允了,也不再耽誤時間,親自送他出了定遠關,站在關口,遙望他單身獨騎而去,想想仍覺不妥,忽然搶過其他士兵一匹馬,飛身上馬追過去。也不理盧東籬一再要他回去的要求,只是允耳不聞地一直護送盧東籬與他自己的人馬會合之後,方纔回關。
數日後,漠沙族族長派出親信,前來求見範大帥,雙方密談之後,範遙即刻面如土色,坐立不安,神魂不定。
做爲一個只會舞文弄墨,吃喝玩樂的人,鐵馬金戈的沙戮戰場,離得他太過遙遠了,這一生都從沒有打過半場仗,乍聞幾十萬陳人隨時可能大軍壓境,這個消息嚇得他魂飛魄散。
這要打起來,定遠關能守得住嗎?
範遙對自己沒有一絲信心,只知道恨天恨地恨九王爺,九王爺啊九王爺,我好好一個讀書人,你硬把我塞到軍營裡來幹什麼?就爲了你要攬軍權,迫我來當這個苦差,到時候真打起來,守不住城,我回去是一個死,守得住城,戰場上刀槍無眼,怕我也是免不了一死的……
他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轉了許多圈之後,忽得靈機一動,對了,最近九王爺一直生病,沒力氣參予朝政,如果這個時候……
心思即動,便不敢耽擱,他急急寫了奏本,稱自己忽得急病,旦夕難保,無力主掌全軍,只求朝廷開恩,召其還京,若能生還京城,得見家人,死亦瞑目。
一封奏摺寫得悲涼悽慘,感人至深,倒不愧是有幾分文才的人物。
奏摺被六百里加急遞進京城,趙王打開一看,心中暗自高興。
九王爺的權勢實在太大了,又無法輕易翦除,如今他手下一個控制軍隊的親信自動要求調離要職,他還能不趕緊批准嗎?
第二天朝議的時候,把這摺子拿出來一議,哪個大臣心裡頭不明白主子的心思,乘着九王不在朝堂,大家衆口一詞,神速把這件事給通過了。
然而,以趙國的常例,從來不肯讓武將專權獨大的。所有軍隊的主帥都是文臣,如果主帥離職,就連副帥暫代主帥之職都是不許的,必要再派一個文臣去纔可。
即然定遠關的邊帥調回了京,自然要另派一個了。要再派誰呢?趙王隨意地問出一句,然後眼神往下掃。
就見到一個個忠心耿耿,動則高喊着要爲國爲君爲民萬死不辭的大臣們,紛紛往後縮,人人頭垂得老低,眼睛只盯着地面,一個響應號召的都沒有。
真是奇了怪了,以往討論邊帥職位時,多少人搶得頭破血流,現在情形怎麼變了。
住在深宮,耳目不是特別靈活的趙王自然不知道,現在市井間到處都流傳陳國人馬上就要打過來的消息,就算本來大家還有些將信將疑,今天一早看到範遙的稱病摺子,立時就信得十成十了。
要不是有難,誰會放着好好的土皇帝不做,跑天子腳底下來賦閒坐冷板凳呢?
這種情形下,誰肯接這個燙手山芋,誰肯把自己放到火上烤,自是人人當成沒聽到君王的問話。
趙王一看,即然大家不踊躍響應,只好自己開口了。
“張愛卿……”
“陛下,臣見識尚淺,又從來不知兵法,只怕不能爲聖上分憂。”
“李愛卿……”
“陛下,臣極願爲陛下遠赴邊關,只是臣年事已高,又百病叢生,經不起長途奔波,只怕要讓陛下失望了……”
“這個,王愛卿……”
“陛下,臣……臣……臣……只怕幹不了啊……”
趙王嘴巴差點沒氣歪過去。
好啊,叫張三,張三一副如雷轟頂,禍從天降的樣子,喊李四,李四哆嗦得那叫一個難看啊。隨便喚一嗓子王五,這傢伙,沒別人那麼伶牙俐齒,就直接往地上撲通一跪,一邊猛磕頭,一邊說幹不了……
好啊,這幫子人,拿着國家俸祿,就是這麼替朕分憂的啊。
眼看着君王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滿殿大臣們,也不由汗流浹背。此時卻從班末行出一人,跪於殿中:“若陛下不棄臣年輕識淺,微臣願斗膽前往定遠關。”
衆人一起望過去,咦,這個時候還敢跑出來接這份苦差的傻二愣子,原來是剛從定遠關回來沒多久的盧東籬啊。
這就怪不得了。以他的官職份位,論理是根本沒有資格升爲一方之帥的。再說,他從地方上調進朝廷,到現在還沒滿半年,這麼大的事,他哪有出頭說話的資格啊。
想來他是想升官發財想得瘋了,連自家性命都不顧了,不過,也幸好有這麼個笨蛋出來頂缸啊,要不然,還不知道誰會倒黴得接這麼個差事呢。
如果是正常情況下,盧東籬要敢跳出來搶這個職位,別說趙王不會點頭,其他大臣的唾沫星子就能把這個不知進退,不懂天高地厚的朝堂新人給淹了。
但現在情況特殊,他才說這麼一句話,立時引來一堆大臣們附和。
“盧大人年青有爲,正該大展鴻圖。”
“盧大人多次前往定遠關,熟悉軍中一切,正是最合適的人選。”
“聽說盧大人雖是文士,平時也喜讀兵書,胸有韜略,正是文武雙全之人才,定遠邊帥,非盧大人莫屬。”
大臣們衆口一詞,同聲稱讚盧東籬,表示了對他的讚許和認同。
趙王摸着下巴發愣,奇哉怪也,平時怎麼沒發現,他的這幫臣子,這麼喜歡提攜後進,接納人才啊。
不管趙王有多少疑惑,不過,即然大臣們都不想去,而只有盧東籬一個人表示願意響應君主的號召,而他的爲人啊,資歷啊,也沒有什麼不好不妥的地方,趙王猶豫了一會,也就點頭同意了。
只是盧東籬的官職相對於二品的定遠關邊帥略低了一點,於是在所有臣子們的支持下,他神速地一蹦三級,直接就封到了正三品,而暫任二品之事,掌控定遠關全軍。
就這樣,盧東籬在極短的時間內,第三次來到了定遠關,只不過,這一次,他的身份,是定遠關新任的大帥,三軍將士,生死禍福,從此係於他一人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