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遙萬萬沒料到,來接他職位的居然會是盧東籬。但事已至此,也只得笑臉相迎。好在盧東籬也是謙恭和氣,滿嘴都是範遙當邊帥的功績,張口閉口,就是要向他學習,以他爲楷模,並期望得到他的指點。
範遙當然也就不便給他臉色,同樣笑容滿面地稱,盧大人年輕有爲,必有驚世成就,等等等……
總之你好我好大家好,外表誰也看不出這二位內心的芥蒂有多深。
即要交接卸任,當然少不了清點物品。
兩位前後邊帥,一起清點了花名冊,又清算了馬匹車輛,再去軍需庫查點細軟、輜重和糧草。真算起來,一支大軍的帳目,沒個幾天時間,別想認真理清楚。
不過,盧東籬也知道,這帳上的玄虛古怪破綻必然是有的,真要認真清查了,反而大家都不好看。
趙國曆來軍中的假帳空餉事件,無人不知,別說百官不太管,就是皇帝也差不多也是默認了這些的。真要查點出假帳缺額來,大家都不好看,追究起來,也只會不了了之。
所以,這種清查基本上屬於走過場,只用了半天,就算是交接完畢了。
範遙本來就早把行裝打點好了,就等着上路,即然來接任的是盧東籬,他就更沒理由留下來討沒趣。交接工作一辦完,即刻啓程。
帶着他七八個小妾,十幾個丫頭,幾十個下人,以及上百輛,也不知道裝了些什麼的大車子,外加盧東籬大方地派出來護送他的幾百名士兵,就這麼浩浩蕩蕩地在盧東籬的客氣恭送下,離開了定遠關。
他範遙一走,整個定遠關,上至盧東籬,下至最低等的兵卒,都有鬆一口氣的感覺。
盧東籬全身輕鬆地升帳。
他新官上任第一天,當然並不忙着閱兵顯威風,只是努力地讓自己熟悉記牢了大小將領,然後下令,恢復了風勁節的將軍身份。之後,也不過是略略做了個簡短的就職宣言,訓示了幾句話,令衆將爲國用命,好生練兵,嚴防敵軍,也就讓大家散了。
在那之後,風勁節當然被單獨留了下來。
即沒了外人在,他那表面的恭敬自然也就收了起來,懶洋洋挑眉笑道:“雖然知道你一早打這個主意,還真沒想到你來得這麼快,由此可見,朝堂裡的君君臣臣們,實在是一點兒擔當也沒有了。”
盧東籬搖搖頭,苦笑一聲。
風勁節凝視他,輕輕道:“你不該來的,這個差事,對旁人來說是肥差,於你,卻是苦差,你不懂利用權利,爲自己謀利,卻還要來面對即將來到的殺戮,實在太過吃力不討好。”
盧東籬淡淡一笑:“若不是知道隨時可能有戰爭,我也不一定非來不可。”
WWW ▲Tтkǎ n ▲¢O
“那嫂夫人呢?軍中是不可帶家眷的,你又不會象範遙那樣討一堆小妾,這個位置即坐上來了,除非戰爭停止,別人想謀帥位,否則你總得在這裡呆個幾年,你叫嫂夫人就那麼一個人,日日守着家門,等你回去嗎?”
盧東籬神色一黯,這一生仰俯無愧,到底還是對不起身邊至親的妻子。那個嫺淑婉麗的女子,多少歲月陪他共渡,解他寂寞,照料他,愛護他,可是,他卻不能給予任何回報。
蘇婉貞嫁的好歹也是個不小的官了,然而,卻只能伴他一起頂貪官的名頭,挨清寒的歲月,從不曾有過半句怨言,也從來沒有阻攔過他任何事,只除了……這一次……聽說了他的打算後,蘇婉貞沉默良久,然後低下頭,輕輕道:“我有了,已經兩個月了。”
從頭到尾,她只說了這一句話,然後就沉默地爲他收拾行裝。
當時的心境,到底有何等淒涼痛楚,盧東籬已經不能,也不敢再去回想了。
這一生,他終究愧爲人夫,也愧爲人父。
看到盧東籬的神色,風勁節也不由搖搖頭:“我早料到,做忠君孝子,俠客義士,總是要對不起身邊人的,那些年,我總愛送些東西給嫂夫人,其實也不過是想替你提前補償罷了。女子從來重容貌,所以我送的,大多就和打扮有關了。”
他這話也不知道是真是假,還是打趣,倒是讓此是盧東籬有些哭笑不得:“這樣的事,你倒也好意思多說,如此不避嫌疑,若換了旁的人,怕是要有許多其他想法了。”
“什麼不避嫌疑,我直接送過東西給嫂夫人嗎?我全是送給你的啊。”風勁節笑道:“你自己願把那些轉送給誰,那是你的事啊,你就是要送給翠仙樓的紅阿姐,我也不會反對的。”
論到鬥嘴,盧東籬哪裡是風勁節的對手,氣得張口結舌,伸手指指風勁節,想半天,愣是想不出什麼話來罵他,只得拂袖而走。
風勁節哈哈大笑着追了出來,跟着盧東籬一路行至城樓。
盧東籬登上城門最高處,遙望遠方,茫茫大漠,回首再看關內萬里山河,眼中慢慢流露出深刻的感情。
風勁節站在城下,遙望盧東籬獨立城頭風滿袖,遲疑一下,才徐徐登上城樓,站到他的身旁,然後,聽到盧東籬輕輕地說:“勁節,和我一起,守護這片大好河山,好嗎?”
風勁節沉默了很久,很久,然後同樣用很輕很輕的聲音說:“好!”
就這樣,盧東籬正式接掌定遠關。
他下令將軍們重新整理名冊,把士兵人數中的水份徹底擠掉,爲士兵重新造冊,精壯勇悍之士,年紀老邁之人,多病虛弱之輩,一一分別登記,分而記之。
象弓箭營,虎豹營,長刀隊,騎兵營,盾排隊,也都要一一分錄,整齊劃一,便於將帥們熟悉管理。
又令重理軍需庫,凡是不合格的刀劍鐵甲,病弱的戰馬,都要重新造冊,有什麼需要添置的必備軍需品,一一整理清楚明白。
有什麼戰時需要的守城物品,攻擊器具,也都要衆將整理清楚。
這一切,都是要在戰前儘量準備好的,以免戰時因此吃上大虧。
因他的管理,軍營多年來的懶散隨意混亂不堪的風氣大爲改善。
他又下令全軍士兵們每日操練,他也每天出來一同練習。騎馬射箭,俱都勉力跟隨,在大太陽下,一站大半日,熱得汗逃浹背,幾欲暈眩,也不肯休息。
三軍將士,還從沒來有見過,肯陪他們一起操練的主帥,震驚之餘,也頗爲感動,衆將勸他休息,他只搖頭微笑。
即爲主帥,理當與士卒相共甘苦,將無怕死之心,士方無惜命之意。有什麼理由,讓所有士兵日日操練,他卻整天待在帥府中享福,這樣的元帥又有什麼資格在國家危難時,命令士兵步上戰場呢?
再說,如果他不勤加訓練自己,一旦發生戰鬥,他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元帥,就只會成爲三軍的累贅,只怕連親臨戰場的本事都沒有了。
在他的堅持下,每天的操練都在繼續着。剛開始他不習慣軍人的生涯,騎一天的馬下來,兩腿就能磨出血,人也顛得骨頭如散了一般。但他一聲不吭地不肯在人前露出半點端倪來。
只風勁節眼尖,又知他倔犟,等到操練結束,跟他回了帥府,旁邊沒了閒人,不由分說,按倒了,撕開他的褲子,查看傷勢,然後黑着臉皺起眉頭。
盧東籬對他的放肆無禮,又氣又急,臉漲得通紅,氣急敗地地不知罵了些什麼。
可是風勁節一概充耳不聞,絕不理會,而且一句也不勸他,只是沉着臉給他上好藥,替他把傷處包得緊一些,任由盧東籬第二天繼續騎馬,直到操練結束,再去看他的傷。
雖然這事二人都刻意瞞着,但天下哪有不透風的牆,軍隊裡的將軍誰不是經營豐富的人,只看一個人騎馬的姿式,就能查覺此人有無受傷。再加上被派做盧東籬親兵隊長的王大寶查覺了真相,故意在軍中宣揚,轉眼間此事就全軍皆知了。
當大元帥的人,尚且如此刻苦,將士們感佩之下,自然就不會有畏難懼苦之想了。
一開始盧東籬的箭射得準頭也極差,主帥水準這樣,讓其他的將軍士兵都不敢射得太好。他卻絲毫不以爲忤,亦不羞慚,術業從來有專精,本無可愧之處,但他卻衷心地稱讚所有將士,用驚歎的語氣,對他們能有這麼好的射藝和搏殺技巧表示佩服。
趙國從來重文輕武,一個科舉正途出身的大官能對軍人給予如此之高的評價,更使軍中將士感激涕零。
盧東籬還每天在帥府練習刀劍之術,或用草人木人練習,或讓王大寶等親兵陪他練手。
風勁節見他進展緩慢,嘲笑之餘,也同他說明,他年紀已經大了,骨頭都硬了,真想在武功上有什麼成就,根本沒可能。
盧東籬卻只是笑笑,繼續練習。他也沒想當武林高手,只希望自己不要成爲別人的累贅,如果在這方面,他太笨,太沒天份,那就用別人兩倍,五倍,甚至十倍的時間去練習好了。
風勁節咬着牙,看他笨手笨腳地練習,看得身子發麻,牙齒髮酸,忍無可忍之下,傳了盧東籬一套內功。
這套內功並不需要太複雜的練習方式,只以一種特殊的吐吶法呼吸就可以。甚至練睡覺時也能練功,風勁節稱,這門內力,心思越單純,練起來效果越佳,他有個朋友。因爲是個超級大笨蛋,所以憑這門內力,練成了天下第一高手,而盧東籬思慮太重,是絕對練不成絕頂高手的,不過,比起普通士兵將軍,應該就不會差太多了。
盧東籬練習之後,果然漸漸身輕氣爽,力氣增大,眼力漸準,動作也流暢快捷許多。再加上他每日練習武技,風勁節也偶爾點拔他一些技巧。他的長進確實不小,漸漸一個人,和兩三個大漢打架,也不容易輸了。
但盧東籬抓緊每一分每一刻努力學習的,遠遠不止之些。
盧東籬白日每天升帳商議軍務,隨隊操練,晚上則拉了風勁節同住,要他教自己兵書戰略。
盧東籬自己爲了這個職位,已經惡補了所有能找到的兵書,但他也知道,打仗絕不是死讀書可以學得會的,他需要風勁節教導他,軍隊裡的所有知識,以及如何靈活運用書上的知識。
風勁節開始懶得收徒弟,嘲笑他太過多心,以前的軍隊元帥們,從來高高在上,哪裡會向下屬學本事。
盧東籬只是笑而不答,他可不想象範遙那樣被下頭的將軍們架空,表面上是元帥,實際上完全不瞭解軍隊運作,手下大將半夜帶了一支軍隊出去打仗,自己身爲大帥,居然完全不知道。
到最後,他不得不動用元帥的特權淫威,逼得風勁節不得不屈服,委委屈屈當他的老師。
二人日日夜夜同行同止,夜晚同讀兵書,共演沙盤,大帥房裡的燈,總是熄得很晚很晚,很多時候,徹夜明亮。實在倦了,二人有時拿着書,就那麼伏案睡去,有時勉強記得要上牀,掙扎着撲騰到牀上去,衣服也不脫,就自睡得歪七倒八。
白日雙騎並行,風勁節就以眼前操練的軍隊做活教材,不斷爲盧東籬解說。
有時也登高遠望,風勁節指點山河地勢,稱何處可屯兵,何處可設伏,並預想種種敵人可能發起的進攻方式,以及各種應對之策。
這段日子,二人竟是形影相隨,寸步不離。
當然,風勁節做了這麼辛苦的工作,也會想要爭取一點待遇回報的,比如半夜沒有外人時,暗中要求可以喝酒的特權。
盧東籬則爽快地點頭:“喝酒,行啊。”
然後擡頭看看風勁節高興的神色,慢條斯理地說:“我正愁着剛上任不久,找不着機會立威呢,你不介意試試我的軍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