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東籬與風勁節極爲親近,便也不避嫌疑,同席之時,也讓蘇婉貞在一起相陪。
蘇婉貞原本只打算隨意吃一些,便以照料孩子爲藉口離開,男人們相聚在一起,若有個女人在旁邊,總會不自在的吧。
沒料到,風勁節興致極高,酒到杯乾,桌上的酒有一大半是他喝的,到後來喝得有些迷糊了,暈頭暈腦得嚷着要睡覺。
盧東籬自然知道他的酒量不只如此,卻也不點破。
他自回了家之後,便讓婉貞在家中單獨收拾出一間房來,做爲風勁節的客房,雖然那個總是被人衆星捧月,永遠不愁沒處去的傢伙,也許一次也不會來,但他卻想要確保,無論哪一天,只要風勁節敲開這個家門,就一定會有一間只屬於他的房間,供他休息。
此時他便上前扯了風勁節起來,把他送去房間。
進了房間,風勁節也不寬衣,直接撲到牀上,伸個懶腰,發自內心地嘆息一聲:“總算可以不受干擾的睡一覺了。”
盧東籬似笑非笑望他一眼,方纔推門出去。
然則,風勁節想要好好睡一覺的美好期盼再次落空,耳畔傳來的叫聲,讓他直欲吐血。
“勁節,勁節,情敵見面,你有何感想。”
風勁節爲之氣結:“你也不看看,都什麼情況了,還死抓着你那無聊的幻想不放。”
他擡頭,看看窗外寂寂夜色:“要什麼樣的福份,纔能有如此賢妻。盧東籬若是虧負了蘇婉貞,簡直就天理不容了。”
“我們不討論盧東籬,只說你,你自己呢,見了蘇婉貞,你有什麼想法,什麼感慨沒有。”那樂呵呵就差沒把個擴音器塞到自己嘴邊的語氣,讓風勁節惡狠狠磨了磨牙“張敏欣,我唯一的想法就是,回去之後怎麼向教授控訴你的惡意騷擾。”
蘇婉貞帶着淡淡的笑意,收拾碗筷。她雖是個身在深閨的女子,卻也不是看不穿風勁節的心意。這個夜晚,應該是屬於她與盧東籬的。在這個即將分別的最後一個晚上,那個白衣俊郎的男子,想要幫助他們,守護與珍惜,每一分時光。
“婉貞,這些事就不用自己做了,叫墜兒就是了。”盧東籬的聲音輕輕傳來。
她不由又是一笑,她的丈夫,其實有一些笨拙,很多時候,都不知道怎樣去表達自己的憐惜和關懷。
“原是些家常的小事,以前也都是我自己隨手做的,你要這也不叫我做,那也不叫我做的,也不怕把我養得嬌貴了。”她一笑擡眼望向盧東籬:“風公子可安置好了?”
“他還能有什麼不好,一沾牀就只想着睡。”盧東籬笑道“你以前總說想要見見他,今兒也算是見着了,也不過就是兩隻眼睛一張嘴,並沒有什麼稀奇的。”
蘇婉貞淡淡一笑。對於身在深閨的她來說,那個人曾有過的財富,曾立過的戰功,曾經過的傳奇,於她,都遙遠得全無意義。
她記得的,是那山長水遠,從不斷絕的書信,是那萬里千里,總帶着淡淡溫情的小小禮物,是那個知府也好,元帥也罷,只識得一個朋友叫盧東籬的人。
那個她從未見過,卻從那狂放的文字裡,率性的詩文中,似隨意又似細心的大小禮物裡,漸漸熟悉的人。
那人有一雙極明亮卻極能叫人心頭寧靜的眼眸。
那人可以一眼看穿她的病情,卻也能同樣尊重她的選擇,答應她的請求。
那人,可以坦然把軍中的事全都告訴她,明澈的眼神,讓她堅信,所有的一切,他未曾隱瞞。
那個和士兵一起吃羅卜乾菜的元帥,那個在總督府裡拼命的莽夫,那個用拿筆做詩的手,去提刀射箭,每天與兵士一同操練,越來越象個粗蠻武夫的傻瓜,那個在敵軍進襲時,永遠挺胸站在最前方,而把後背留給士兵的主帥……
所有的困苦,所有的艱難,所有的危險,他點點滴滴,全都告訴了她。
他沒有因爲害怕驚嚇了一個柔弱女子而隱瞞她,他沒有打着爲她好替她着想的旗號只對她說寬心的話。
他讓她知道,她的丈夫,究竟爲國家,爲百姓,爲了邊城無數的士兵們,做過什麼,擔當過什麼。他讓她,在任何時候,都可以爲了自己的丈夫而無愧於心,而驕傲地面對一切。他讓她,不管將來會發生什麼事,將來還會失去什麼,都可以坦然地以身爲盧東籬的妻子而感榮耀。
即使是在敘訴最危險的境況,最艱難的局面時,那人的眼神,依舊是明亮而安定的,在那樣的目光下,傾聽一切的她,竟也出奇地不感驚慌,不覺擔憂。
只是覺得,此去邊關,縱萬里之遙,千萬之險,但那個人,都一定會時時刻刻,守護在夫郎的身旁。
便是天塌地陷,也不離不棄,縱舉世皆非,亦生死不負。
只要有風勁節,就一定有盧東籬,若要傷盧東籬,除非風勁節身死氣絕,纔有可能踏着他的屍體走過去。
那人沒有說過一句豪言壯語的承諾,只是淡淡笑着,訴說那些與東籬一起走過的歲月,一起面對的戰鬥,只是,用那樣漫不經心的神色去講述過往,用那樣平靜寧和的眸光來凝望她,於是,她就明白了。
他告訴了她一切,讓她不再去做各種可怕的設想,他承諾了她一切,讓她可以安心地用笑容,送她的丈夫上路。
此時,聽着盧東籬笑笑說來,她便也一笑:“我想,古人書中所說,可託三尺之孤,寄百里之命的,指的就是這樣的朋友吧。”
她凝眸,定定地望着她的丈夫:“得友如此,復有何求,東籬,這樣的朋友,你一定要好好珍惜,絕不可虧負。”
這個夜晚,風勁節被張敏欣煩得頭疼腦暈,完全不知道,不遠處的廳堂裡,有個溫婉的女子在爲他而囑咐丈夫的話。
這個夜晚,曾親自見過風勁節,遊說失敗之後,就一直有些魂不守舍的趙王第二子,當今的瑞王殿下,終於召來心腹屬下,動用強大的密探組織,命令他們仔細探查有關風勁節的一切。
這個夜晚,盧東籬與蘇婉貞一直相守至天明,誰也捨不得睡去,誰也捨不得閉眼,誰也舍不下,每一滴每一瞬的珍貴時光。
第二天,蘇婉貞一直送盧東籬到了城外十里,二人夫妻攜手,有多少話要訴,又有多少話欲說而不得,到最後,也只得相顧凝眸而久久無言。
風勁節懶得理會二人含情脈脈,相顧無言的溫柔情懷,自顧自把他們那小手小腳,粉嫩香滑的孩子搶過來,在懷裡一路逗弄着,漫不經心自腰間扯下塊玉佩,隨手系在孩子身上。
盧東籬查覺他的動作,一眼望過來。風勁節橫眉立眼給他瞪回去:“看什麼,我送給侄兒的見面禮,你有意見嗎?”
雖說不知道這塊玉佩能讓大趙國各個行當最出色最富有的數十名富豪,見之則萬事皆從,不過盧東籬也可以猜到,這傢伙拿出手的東西,必然極之珍貴或有其他意義在。
只是,他知風勁節的性情,東西即送出手了,自然也沒有收回的道理,何況很久以前,他就不再爲任何事,去同風勁節客氣了。
所以他只淡淡笑笑,低低叮嚀蘇婉貞收好那塊玉佩,絕不可丟失損傷,也就罷了。
長路漫漫,皆在腳下,送了又送,到底還是要面對分離。
眼看着日色漸黯,再送下去,便不能在城門關閉前回城了,蘇婉貞只得停車止步,到最後執手相望,所能說的,也不過是“珍重”二字罷了。
盧東籬策馬徐行,也回過幾次頭,也悵悵張望,遙遙揮手,到最後,終是咬牙揮鞭,與風勁節,漸漸絕塵而去。
這一刻,送行的妻子,定定遙望夫君遠行的身影,從現在就開始期盼下一次的重逢,卻不知道,這一生一世,這是她最後一次凝望夫郎的背影。
這一刻,遠行的丈夫,懷着至深的內疚,咬牙狠心而去,只盼着終有一日,干戈止息,國家安泰,他能夠解甲而歸,補償他所虧負的一切。卻不知道,這一生的夫妻之緣,於這最後的一次送別,已然盡了。
風勁節與盧東籬策馬同行,見他一直神色黯淡,沉默無語,知他的心緒因這場離別而極之悲涼,有心引開他的心思,當即笑道:“你可知道,這幾天我在京城裡花天酒地,極盡歡樂,居然還認識了一位大人物?”
盧東籬眼神微微一動,輕聲道:“瑞王殿下?”
風勁節哈哈一笑:“他的人找過你了吧?”
“不錯,我回京的第二天深夜,有個自稱是瑞王幕中之客的人,悄然來見。”盧東籬問道“瑞王找你的用意我也猜得出來,你如何答他的?”
風勁節朗朗一笑:“我告訴他,盧帥給他的答覆,就是我的答覆。”
盧東籬卻只苦笑一聲:“那夜的訪客曾對我細說瑞王的胸襟抱腹,見識舉措,此人確是英豪之主,他竟肯親自去見你,可見也極爲看重你,此事極之重大,你當以你自己的志量將來考慮,不一定非要以我的見解來左右你的想法。”
風勁節冷笑一聲:“盧東籬,你也太小看我了,我又豈是旁人可以左右的。你是你,我是我,我之所以以你的選擇來回絕瑞王,不是因爲要跟隨你,而是因爲,我知道,在這件事上,你我的見解和原則,正好相同。”
他冷冷逼視盧東籬:“你說他是英豪之主,那麼,爲什麼你要拒絕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