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報信的侍衛說起京郊茶樓,封長清大驚,又聽到安無忌語氣怪異,不免心裡打鼓:“怎麼了?”
安無忌一笑道:“入城時,我正好在那喝茶休息,那竹樓頗有意趣,那個老闆卻十分兇悍。”
封長清一愣。十分兇悍?這個,安無忌確定他沒走錯地方嗎?不過,現在可不是追究的時候,連忙哄了安無忌回府等他,封長清快馬加鞭,火燒屁股往京郊疾趕。
此刻,鄉間茶樓,茶香嫋嫋,笑語不絕,一片平和的田園風光。
忽然間門外沙塵揚起,一羣如狼似虎的官差嘩啦啦抖着鐵鏈子闖進茶樓,眼一瞪,臉一板,高喝斷喝:“應天府辦案,閒人迴避!”
一時間桌椅亂塌,茶客們驚慌失措,作鳥獸散。
在茶樓幹活的村姑個個驚得臉色蒼白腳發軟,機靈點的就想逃跑,早讓差衙迎面一攔,冷聲喝道:“凡是茶樓的人,一個都不許走!老闆在哪兒?”
村姑們哆哆嗦嗦地看向青姑,青姑自己其實也在打哆嗦,這年頭,哪個老百姓不怕官啊。更何況她一個普通村莊里長大的憨厚姑娘,何時見過這麼大的陣仗。
一個捕頭打扮的差役走到近前:“有人把你們茶樓告了,跟我們走吧!”一邊說,一邊抖手把鎖鏈套下來。
被又沉又重又冷的鐵鏈子套住,青姑臉色發青,顫聲問:“誰告我?”
“我們也不清楚,象是傷人的案子,總之到了衙門你就明白了,茶樓裡所有人都得帶去做證。”
青姑又驚又悔:“他真告我去了?”
“什麼?”捕頭自己也是一驚,哧溜就說漏了嘴:“誰告你?”
四周的差役也紛紛把村姑們鎖起來了,村姑們嚇得又哭又叫。
“早知道這樣,就是給再多工錢,也不到這裡來幫工。”
“相親相親,相到把人從二樓扔下來,這算什麼女人?”
“自己不好好做人,還要連累我們……”
四下又哭又罵,青姑聽得又是窘迫,又是難堪。
一干差役一起看向青姑。捕頭眼露精光:“看不出來啊,你還有這樣的手段!一個弱女子能把個男人扔下樓,你的武功應該不錯吧?”
青姑傻愣:“武功?”
捕頭繼續冷笑:“能做出這樣驚世駭俗之事,想必老闆娘也不是俗人。”
青姑哪裡聽得出他的弦外之音,只是擔心地說:“官爺,我雖把他扔下了樓,卻只往鬆軟的地面上扔,他應該沒受傷……”
捕頭正好借題發揮:“人家受了內傷,表面看不出來罷了,如今已是去官府告了你,你識趣些,跟我們走吧。”說着用力一扯鐵鏈,拉得青姑一個踉蹌,險些跌倒。
青姑伸手抓住鎖在頸上的鐵鏈,哀聲問:“官爺,這案子,官老爺會重判嗎?”
捕頭冷冷看他一眼:“那就要看你犯的罪重不重了,若是嚴重,不但你自己活不成,你的親人也跑不了。”
他隱指這樁驚動皇后的深宮案子,青姑卻只當是真把那個趙書生傷得重了,一時嚇得魂飛魄散。不但自己活不成,連親人也……容大哥!萬一官府判得重,那會牽連容大哥了。容大哥身體不好,怎麼能去坐牢?不行!我要帶他逃走!
慌張之下,她本能地抓了鐵鏈用力一扯,鐵鏈錚然崩斷,青姑當時就傻了眼。雖然知道自己的力氣越來越大,但是眼看自己居然可以隨便扯斷精鐵打製的鏈子,她還是望着斷開的鐵鏈發了下呆。
捕頭當即兩眼放光:“果然是高手!”話猶未落,他已是拔刀出鞘,迎面劈來,刀風凜烈之間,招式大開大合,頗有大家風範,那絕對不是普通官差的能耍得出來的刀法。
當然,青姑是沒那個高明眼光,生平第一次看到有人拿着亮閃閃的鋼刀對着自己當頭劈過來。她只是嚇得尖叫一聲,抱頭逃竄,明明是驚慌失措的動作,偏偏那亮閃閃快捷如電的刀影就是跟不上她的身形。
那捕頭一連砍了十三刀,連她的衣角也沒沾着,既興奮抓到了線索,又覺得丟人現眼,大聲喝道:“大家一起上!”
用不着他紛咐,其他官差們見勢不妙,早已是紛紛抽出兵刃圍攻而來。一時間茶樓外頭刀光劍影,十幾個大男人合夥圍攻一個村姑,那村姑手裡就拎着半截鐵鏈子,腳下有些跛,四處閃躲,而旁邊則坐着幾個被鐵鏈鎖着,已經嚇軟了的女人,哭天嚎地。
封長清趕到之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令他汗下的一幕,連忙高喊:“住手住手!”
那些大內侍衛假扮的差役久攻青姑不下,正自心驚,忽然聽到身後頂頭上司的聲音,人人覺得有了主心骨,趕緊撤招後退。
青姑也不懂要乘勢衝出去,別人一收招退後,她心神一鬆,也一跤坐倒在地上了。其實如今她的內力已極之深厚,這種程度的羣毆根本不足以讓她勞累,但她的心情過於緊張,驚嚇太過,眼前局勢只略一緩,已覺疲憊欲死。
封長清擦汗,還好還好,趕來得及時,這些小子們還沒有衝撞到容相。
那冒充捕頭的侍衛長衝到封長清面前就待邀功:“統領來得正好,這茶樓的人果然有古怪。照卑職看……”
封長清有些氣急敗壞地打斷侍衛長的話:“看個屁!茶樓的主人是我江湖上的朋友,這位是他的義妹,跟哥哥學了一身功夫。因爲她從未闖過一天江湖,所以不懂打架。否則就你們這點本事,早被她撂倒了!茶樓若真有問題,那我豈不成了勾結逆賊之流?”
阿彌陀佛,老天保佑,等下容相可不要責怪他放任屬下欺負他的徒弟!
侍衛長嚇出一聲冷汗:“統領,屬……屬下……”
他這裡結結巴巴,封長清又是冷冷斥了一句:“你要做見不得人的事時,會挑自己的店鋪當做同人接頭的地點嗎?只會一驚一乍地四下抓人,幸好你們不是真的差衙,否則還不知道在民間弄出多少冤案來。”
一衆侍衛全在那低着頭,汗流浹背地挨訓。他們也冤啊,本來只是來探聽消息,誰知道迎面碰上青姑這樣一位,哪裡能不懷疑下呢?
封長清嘆口氣:“還愣着做什麼?解開那些姑娘,能走多遠走多遠就給我走多遠去!”
衆人如獲大赦,紛紛回頭給其他村姑解開鎖鏈,然後趕緊就要離開。
封長清又冷喝一聲:“站住!”
衆人駐足回首。
“我的朋友愛清淨,不喜張揚。這件事,你們回去後,誰也不許多嘴多舌。否則我決不輕饒!”
他是這些人的頂頭上司,這話說出來,誰敢不識趣。侍衛長連忙應到:“統領放心,卑職明白!”然後才領着衆人迅速退走。
封長清走到至今仍一臉迷茫驚魂未定的青姑身前,微笑道:“姑娘可認得我?”
青姑凝視他,輕輕道:“我記得,以前開茶棚時,你陪一個很和氣的公子來喝過茶,後來,你還到我家找過容大哥,容大哥說你是當官的。”
封長清笑道:“剛纔是我的手下辦事有誤,我已把他們罵走了。只是,我也許要去拜訪一下你大哥。”
青姑低聲問:“這事和容大哥有關嗎?”
封長清微笑點頭。依容相的性子,此事既然與燕凜有關,當然也就與他有關了。
青姑點點頭,立時放下了所有的驚慌不安。再奇怪的事,和容大哥有關,她就不覺得驚奇了。容大哥是非凡的人,自然會遇上非凡之事。
封長清又對其他一干嚇得現在還在地上打哆嗦的村女道:“真是抱歉,我手下人辦事不牢靠,驚嚇了大家。麻煩姑娘們把這場面收拾一下,明天我讓官府派人送賠償銀子過來,再在這裡出個告示,說明今日只是官差走錯地方捉錯人,給姑娘們都正正名聲,也讓來往的茶客們放心,這樣就不會影響大家的生意了。”
村女們眼都直了。賠償……道歉?官府什麼時候這麼好說話了?這位大官客氣得過分了點吧?哎呀呀,這個掃把星照顧的那個癆病鬼居然認識這麼大的官……
封長清看大家發呆,重重咳嗽一聲。村姑們如夢方醒,連忙站起來恭敬稱是,自取收拾東倒西歪的桌椅。
封長清和氣地向青姑請求:“如果方便的話,我想現在就先去見一見姑娘的義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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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陽光燦爛,容謙心情很好。
每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對他來說,都是恩德。身體各處的痛楚會比陰雨天輕許多,而且手腳也靈便不少。大好時光,當然要抓緊每一寸光陰。所以他扔了柺杖,沿着院子的圍牆,慢慢走動,活動手腳。
平時多練習些,以後在沒有柺杖支撐的時候,也就可以多走幾步。
身體又是一晃,他急忙伸出僅餘的一隻手,及時扶了牆壁,來穩住身體。才繞着院子走了不到兩圈,他頭上已經累得冒汗了。
這樣的生活,不是不苦,只不過他也已經漸漸習慣了。最初閒來無事,還愛罵燕凜幾句來出出心中悶氣,到後來,連罵都懶得罵了。反正這些都是他自己的選擇,說穿了與人無尤。
而且,這樣的苦痛艱難之中,他覺得,自己也不是無所得。沒有這千瘡百恐的身體,就不會知道健康是多麼珍貴的寶物。沒有眼前的種種不便,就難以真正體會到應該如何珍惜那些看似平常的時光。
無論是可以不用人扶着蹲下再站起,還是可以用自己的手拎起半桶水……這些平常輕易就可以被忽略的小事,原來都可以帶給人如此純粹的快樂,甚至是可以令他比以往身居高位時達成了一項了不起的政績,更要開心。
簡單的人,簡單的事,簡單的追求,簡單的快樂。就這樣同青姑相依爲命過完五十年,又有什麼不可以。
正想到青姑時,就聽到圍牆外頭有熟悉的腳步聲。
容謙微微一愣,現在還沒到茶樓打烊的時間,青姑怎麼就回來了?而青姑那一重一輕,因先天殘疾而與別人完全不同的腳步聲外,還伴隨着另外一個落地極輕,幾無聲息的腳步。
容謙皺了眉。他不喜歡麻煩,很不喜歡。
“容大哥,有朋友找你。”隨着話音,青姑和封長清一前一後走了進來。
容謙的目光在看到封長清的那一刻,微微一凝。他一語不發,衝封長清點了點頭,便轉身慢慢走向客廳。
封長清也不說話,靜靜地跟上去。以一種幾乎是忍耐煎熬的心境,不說話,也不上前攙扶。跟着容謙極慢的步伐,回到廳中,咬着牙跟進廳門,一回手,很自然地關上了門。
青姑安靜地在院中駐足,沒有再跟上去。隨手拿起牆角一個掃把,開始打掃她的農家小院。
她是個本份而溫柔的女子,她知道在容大哥的另一個世界裡,有着無限的精彩,也有着自己永遠不能瞭解的複雜。所以,她不會去多問多看,但是,她還是堅持要陪封長清一起回來,因爲她希望容大哥知道,她就在他的身邊,隨叫便可以隨到。
她很笨,她什麼都不會。然而,如果容大哥要寫字,她可以磨墨,如果容大哥有事要出門,有她扶一把,腿腳不是太利索的他,也總能走得快一些。
只要一點點小忙,她能幫得上,就好。再小再小,做了,也總比不做好。
小小的廳堂裡,容謙平靜地坐下,沉聲問:“出了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