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輕塵卻忽然收了笑,輕聲對趙忘塵交代:“政治之道,虛僞骯髒是第一要素。你看,那些門閥大族出身的官員不會耕地也就罷了,那些號稱耕讀傳家的清流寒門,也都是笨手笨腳。耕讀傳家耕讀傳家,向來耕的是別人,讀的是自己。其實便是在書堆裡窮死,這些人也是不肯操賤役的。”
他的眼中便露出譏誚的神色來:“當然要是沒人種田,大家都會跟着餓死,所以不管骨子裡怎麼看不起種田人,朝廷也要喊倡農尊農,弄這些官樣文章,安撫老百姓來繼續替他們出苦力。你將來要在朝堂之上立足,這些不可看不透,不可學不會。”
方輕塵已經有很久不和趙忘塵說這些淺顯而又大逆不道的道理了。趙忘塵沉默無語,過了好久才問:“師父,你看透了,那麼,你學會了嗎?”
方輕塵正極目望着窩在那塊小水田裡插秧的秦旭飛,似乎並沒有聽到趙忘塵的問題。
秦旭飛這位大楚國的議政王,還真的捲了褲管跑到那邊水田裡去撅着屁股插秧了。因爲他是秦人,四周百姓尤其不給面子,指指點點不說,陣陣笑聲更是此起彼伏。秦旭飛臉皮倒是夠厚,毫無其他官員的窘迫之態,擡手擦汗的時候還會對大家揮揮手笑一笑。
方輕塵指着秦旭飛笑問:“忘塵,你瞧瞧咱們議政王幹得如何?”
趙忘塵搭眼一看,嘆口氣:“幹得是很努力,秧苗插得很整齊,只不過……”
方輕塵挑眉笑:“只不過……”
“只不過,第一現在並不是插秧的時節,第二他插得太深也太密,回頭田主人還得把他插的全拔出來,再插一遍。”
方輕塵聞言縱聲大笑,遙遙指着秦旭飛的所在,真個是樂不可支。
秦國的戰神啊,秦人心中的天下第一英雄啊,原來就這麼一個笨蛋。
他這裡笑得彎腰揉腹,那邊廂一衆秦將看他的目光,就知道他在笑誰,不覺人人怒形於色。
趙忘塵皺了眉頭連聲道:“師父,您收斂一點吧……”
方輕塵哪裡是收斂的人,更何況此時心頭大樂,便是想收斂,也是收不住了。
氣氛略略緊張起來,祁士傑尤其憤怒,忍不住一把扔了鋤頭,挽起袖子就想上前,拖了這個只會嘲笑別人的傢伙下來幹活。
只要這個所謂的傳奇人物,真能象模象樣幹成一件農活,那大家被他怎麼譏笑也可以認了!
總算秦旭飛及時發覺不對,趕緊低喝一聲,這才避免了自己的這個性子實在不適合幹情報的手下,把小命送到極有可能惱羞成怒的方輕塵手上。他四下瞧瞧,笑一笑,隨意拍掉手上的泥,徑自走到方輕塵身邊,大大方方學方輕塵的樣子坐下,大大方方取了方輕塵的酒杯喝了一口,欣然道:“方侯果然懂得享受。”
方輕塵看他一頭大汗,倒似比沙場血戰還辛苦,但神情卻是磊落坦然,不覺失笑:“議政王好胸襟。難道你沒發現,所有的老百姓都在笑話你嗎?”
“笑話就笑話,有什麼關係。我不能什麼都會吧?戰場上別人不如我,種地我當然就不如人,有什麼好慚愧。”秦旭飛爽朗一笑:“而且,我們這樣錯漏百出地胡鬧一通,百姓覺得有趣,倒比大家一起規規矩矩嚴肅正經地種地,效果更好。讓百姓們看看我們這些官員其實也很笨也會出醜,但是寧可出醜也要來種地,他們印象應該更深。老百姓誰不會種地,誰又真的稀罕看種地,讓大家笑一笑,輕鬆一下,他們或許還會更親近我們些,而不是隻覺得我們高高在上,遙不可及。”
方輕塵倒料不到他會有這等灑脫心境,略略一怔,卻又隨即一笑,目光淡淡掃過四周無數百姓。
那些正說着,笑着,輕輕指點着的,那些日夜在田地間討生計的人,有楚人,也有秦人。新的政策,讓秦楚夾雜着分配田地,他們不得不一起幹活,一起謀生存。幾個月之間,重重的仇恨之後,他們已經可以至少表面上和睦地站在一起,同看一個熱鬧,同赴一場盛事,偶爾彼此低低說笑幾句。
那些曾經是秦軍中最低層的士兵,是不是正哈哈大笑着告訴身邊的楚人百姓,那個笨笨地亂插秧的人,就是我們的三殿下,如今的議政王啊。
方輕塵的嘴角微微上翹了一下。這裡畢竟是京城,百姓和秦人已經一起生活好幾年了,自然看上去更和諧些。所以……
“王爺,你真覺得,你的努力可以使自己離他們更近一些嗎?”他的聲音極淡,聽不出什麼潛臺詞來。
秦旭飛平靜地再次爲自己斟滿一杯酒:“不知道,但是我必須努力。”
擡手處,一飲而盡。
風和日麗豔陽高照,秦旭飛也懶得再下田了,徑自同方輕塵一起喝着小酒聊着天,時不時對着田裡相顧而笑。兩個都是英俊之人,坐在一起,直如畫中,看上去真個是春風拂面,知己暢然。
瞧瞧,啥叫虛僞,啥叫會演戲?就是心裡恨不得立時跳起來把對方掐死,臉面上還是笑得快意開懷,這才叫功力啊!
大家都不由自主地注意着他們,只有趙忘塵,情不自禁,回頭悄悄看了楚若鴻幾眼。
春光笑語,人海人山。而那個那個二十歲不到的太上皇,還是一樣僵木的表情,還是一樣僵直的身體。所有歡樂熱鬧,都與他無關。
他就坐在那最高最華麗最孤獨的地方,用那麻木空茫的眼,看着百官們出乖露醜,百姓們笑語不絕,看着那個將他毀滅的重臣和奪取他國家的敵人,在那麼近,那麼燦爛的陽光下,那樣肆意地坐在一起,彼此說笑。
誰也不曾回首去關心一下這位最高貴的所謂太上皇。
太陽漸漸斜了下去,將人們的身影拉長。
田裡一片狼藉,腳印套着腳印,星星點點裸露着的,是撒下去的種子。
大樹上,落滿了已經很不耐煩的鳥雀,只等着這些礙眼的人走遠了,就可以開始豐盛的晚餐。
侍衛宮女們已經在整理準備返宮的儀仗,文武百官也都從泥裡拔出腿來,就近在田邊整理儀容。
耕藉禮的最後一場儀式,由高齡老人和當地名流獻寶,也要開始了。
這場大典上所敬獻的寶物,只是幾根稻穗,或者一盤粟米,或是一碗香噴噴的米飯,取的不過是個樸素的象徵意義。
而接禮的,除了皇帝之外,象宰相這等位極人臣的官員,也要湊一湊熱鬧的。只是如今大楚國的朝廷比較特別,真正所謂協理陰陽的那個是秦旭飛,所以站在皇帝身邊一同受禮的是他,方輕塵反而遠遠靠邊站了。
總算這場大戲快要做完了,秦旭飛自己也覺得全身輕鬆,陪着小皇帝一起站着,以表示以農耕大禮和民間長者的尊重。
一個頭發胡子一片雪白,走路都顫抖的老頭,同個看起來儀態端莊的中年名流,各端了一個大托盤,上頭蓋着大紅的綢布,慢吞吞地走過來。
先是老人敬大禮,慢慢悠悠跪下來,顫巍巍把這托盤舉高。連小皇帝都擔心時候長了,這老頭沒準一頭栽倒下去,趕緊一把將托盤接過來,又示意旁邊太監來扶這老人。
然後,便輪到了那儀態端莊的中年人,到秦旭飛面前下跪獻禮。他剛要跪下,一旁忽然伸出一隻手,輕輕鬆鬆一把接過大托盤,順勢拍拍已經跪下去的名流的肩:“行了,知道你很崇拜我,但是我親自來接受你的禮物,你也不用太感動了,快起來吧。”
可惜,這位跪下去的人死也不肯起來,低着頭,全身都在劇烈地顫動,明顯是激動到了極處,情緒不受控制了。
方輕塵嘆口氣,那表情明顯就是在說:有啥辦法,誰叫咱在民間威望高,人太紅真不是啥好事。
他隨手一指,趙忘塵便趕緊上前,把人給強行扶到一邊去了。
方輕塵又很體貼很照顧地交代:“好好勸慰一下,帶回去,讓太醫給診治診治,這樣激動,太容易傷身了。”
說完,他隨手將那個大托盤遞到旁邊從人的手裡,甚至也懶得問一旁小皇帝的意思,只是隨性對旁邊的秦旭飛微微一笑一禮:“議政王,我們可以動身回宮了嗎?”
秦旭飛定定看了他一會,這才淡淡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