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陳軍大兵攻秦的軍報傳入燕國宮廷之時,大楚國的京城中,議政王府的書房之內,也正是一片沉肅。
秦旭飛目光沉定地看着手中的信。
這一封信,其實不算長。他卻已不言不動地看了足有小半個時辰。
在他的案前,一個僕僕風塵的中年人屈膝俯首,以一種極卑微的姿態跪拜於地,額頭幾乎貼在地上,他保持這種姿式,靜靜地等待着,也足有小半個時辰了。
秦旭飛神情肅然,不見悲喜。跪着的人,伏首於地,難見面容。唯有侍立在一旁的祁士傑,眼睛裡直似要冒出火來一般,一直死死地盯着那個跪地之人。
他的雙手死死在身側力握成拳。若不是顧忌着在秦旭飛面前,不可失禮妄爲,祁士傑怕是早就衝上來,對此人報以老拳了。
就在這一片奇異的沉默之中,秦旭飛終於輕輕嘆息了一聲:“士傑。”
祁士傑一邊咬牙切齒,繼續一刻也不停地恨恨盯着那跪地之人,一邊應聲,走到案前。
秦旭飛擡手,將信遞了過去。
祁士傑接過信來迅速從頭掃到尾,忍不住冷笑出聲:“現在倒知道來求人了。當年又何必做得那麼不留餘地?”
伏拜於地的男子依然不敢擡頭,聲音卻還算冷靜地響起來:“當年舊事,陛下一直深以爲憾,時時悔恨……”
秦旭飛冷冷一哂,祁士傑聽出他的不快,再也不刻意按捺壓抑自己,大步上前,一腳用力踹去:“得了,這話騙鬼去吧!他後悔?他後悔怎麼這麼多年,一次也不見他派人來迎接殿下回去?”
那人被踹得翻跌於地,卻又立刻挺身跪好,只是不再低頭行伏禮,而是壯起膽子望向秦旭飛:“小人也不敢再狡詞相辯。可是從來帝位之爭,成王敗寇,原本就沒有仁義可講。古往今來,帝王家事,莫非如此。又有何是非可言?”
祁士傑咬牙冷笑,一個牙光狠狠扇過去:“少給我們說你們這些帝王權術,成王敗寇的道理。我就知道眼下你在我們手上,由着我們想殺就殺,想剮就剮。程普!”
祁士傑眼露殺機:“我知道你是他的心腹謀士,早在殿下初立戰功時,你就幫着你那主子,不停地給殿下使絆子,給我們這些在前方流血拼命的將士背後捅刀子!我們攻進楚國後,你們立刻斷絕一切後路,這主意,也是你幫着他出的吧!”
程普被這一耳光扇得搖搖欲倒,半張臉即刻腫起老高,嘴脣上也溢出血來,卻還是能慘淡抗聲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我既然奉了陛下爲主,那爲陛下潛心用謀,剷除一切敵人,本便是我份內之事。像我這樣的謀士,自是會行陰司詭計,做卑劣之行……可就是我,雖然算不得什麼好人,卻也還知道國家大義。”
他伸手,拭了拭脣邊的血跡:“值此家國危亡之際,我這等螻蟻小人,也不敢自惜微軀。我千里迢迢,冒萬死前來求告殿下,爲的,是整個大秦,萬民百姓!”
他蒼白着臉,對着秦旭飛,重重一個頭磕在地上:“小人當年得罪殿下,今日自投羅網,本來就已經是舍了這身子,任殺任剮的。無論殿下怎樣報復,小人都斷無怨言。我這等卑劣人物,尚知爲國捨身,想來殿下蓋世英雄,斷無爲私怨而棄國家於不顧的道理……”
祁士傑原本挽了袖子擡起腳,準備又打又踹,揍個痛快,沒想到,這位被秦王倚爲心腹謀臣,曾經出過無數陰損主意陷害他們的大混蛋,居然突然變得這麼大義凜然,鐵骨錚錚了。這倒是叫祁士傑一時不好肆意泄憤了,只得鬱悶地轉頭去看秦旭飛的意思。
秦旭飛目光冷冷看着下跪之人,淡淡道:“你擡起頭來。”
程普應聲擡頭,目光望進一雙出奇地平靜的眼眸之中,忽然全身一顫。
沒有怒火,沒有憤恨。這樣的平靜冷淡,卻是讓這個秦王謀士,莫名地心中一寒。
“你不必在我面前做得如此強項鋼骨。你知道我識英雄重英雄,你也知道我有非常明顯的弱點。我那位……”秦旭飛微微一嘆繼道:“我那位大哥知道我心中有恨,不派個人來讓我出氣怕是不能平息我的怒火。而且你們也相信,只要你擺出足夠強硬無私的態度,我這個可以欺之以方的笨蛋,就有極大可能,因爲敬重你的骨氣,而不再對你復仇。如果連你我也可以放過,自然,對於他,我也就不會再多加追究了,是不是?”
程普的臉色一點一點蒼白下去,卻還是咬着牙,沒有出聲。
秦旭飛的神情冷漠:“如果我還是那個只會領着兵衝殺打仗的武將,也許真會把你當忠誠義士來敬重。只可惜,你們忘記了,我主政楚國,也有兩三年了。雖說做錯過事,走岔過路,但總能吸取些教訓。我懂得和各方人士周旋,明白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道理,我也學會了察顏觀色,知道如何分辨真話和假象。所以,你的錚錚鐵骨騙不了我,你的正義凜然,也激不動我,該怎麼做,我自己會有決斷,而對你……”
秦旭飛看着程普,雙目中沒有一絲感情:“對你,我無論做什麼,都是合理的報復,沒有任何人可以指責我。你的哀求不能讓我心軟,你的大義也不會讓我慚愧。我只是在行使自己的權力,索要我應得的賠償。就算是你的主子,我的大哥,也絕不會在事後,爲你的性命多說一句話。現在……”
他微微向前探探身,冰冷的眼睛注視着下方那顫抖的身體:“你是否還要對我說,要殺要剮,絕無怨言的話?如果你說出來,我一定會讓你如願。”
咬牙勉力與秦旭飛對視了極短的瞬間,程普已然崩潰,如果秦旭飛象祁士傑那樣,將憤怒仇恨毫無顧忌地表現出來,他還可以繼續強裝硬骨頭。從來英雄易受小人欺,容易衝動的人往往也容易被打動。然而,秦旭飛出乎意料的冰冷態度,讓他打心底裡發寒。
這個人,已經不是多年前那個內戰外行,外戰內行的單純勇將了。他的心志意念不會受任何動搖,任何手段,假象,僞裝,怕都瞞不過那樣冰冷的眼和心。既然如此,倒不如直接將自己的膽怯軟弱全表露出來算了。
程普放棄了掙扎,任憑驚慌的情緒控制住自己:“殿下,殿下,饒命,饒命啊!我……我只是個小人物,我做的一切,都是奉命行事,都是陛下容不了殿下,不關我的事……”
祁士傑愕然,接着氣得一腳踹過去:“還以爲你真有點英雄骨氣,沒想到,全是硬裝出來的!就憑你這麼點膽子,居然也敢來見殿下!”
“他也不想來,只是逃不過去,最後才強裝了英雄烈士,想騙得我們相惜相憐相敬重罷了。”
秦旭飛淡淡道:“程普,爲什麼陳國纔剛剛動手開戰,大秦並未露出敗象,他就寫信求我回軍相助?我原以爲,他不到萬不得已,是斷斷不會求我的。”
“若是等到陳軍佔盡上風,諸國聯軍紛紛踏入國境之時,再求助於殿下,只怕就太晚了。”程普苦着臉,老老實實答道。
秦王本來就是聰明人,局面不可能看不清楚。只要還有一條路可走,他哪裡會肯向秦旭飛低頭。
只可惜,在此之前,他的一切努力,都已經失敗了。
不管是派人出使四國,甘詞厚幣,盡力遊說,還是想盡辦法,令人在諸國之間挑拔離間,都起不了大的作用。利益當前,什麼仁義道德都是假的。誰肯放棄這瓜分秦國的大好機會呢?眼前有這麼大的誘惑,他能挑起來的那些微小的磨擦,微不足道的爭執,也斷然無法讓他們罷手了。
秦王也不敢真指望這些手段能有成效,不過是盡力拖延時間,他好大量地調兵遣將,增加城防,然而不管如何竭盡全力,最後把國家戰力拿出來一分析,這一切的努力,也不過是能讓最後的敗亡時間往後推遲一段日子,僅此而已。
秦國要想抗住四個國家的分路攻擊,以秦國目前的軍力絕對無法做到。那除了向被驅逐在外的秦旭飛部求援,他哪裡還有第二條路走。
既然遲早要低頭求他,那遲求還不如早求。秦旭飛的大軍早一天到,大秦國也就能多保留一分實力。
在如此關頭,能及時狠心做這樣的決斷,程普自己也還是願意承認,他自己那位皇上,實在算是個厲害人物了。當然,如果他沒有選中自己來當這個倒黴的使者,那就更好了。
秦旭飛若有所思地問:“當年他無情謀害於我,又怎知我必然肯出手助他?”
程普低眉順眼道:“舉國都知殿下是蓋世英雄,自知大義所在,如何抉擇,國家危難之時,殿下必不會計較個人恩怨……”
秦旭飛低笑了兩聲,不再說話,祁士傑卻冷笑起來:“最討厭這種把大義當口號喊得震天響,背地裡,專門謀害所有大義之士的惡棍。背後捅刀子是他,當面來求人也是他,非得照他說的做就是大義凜然,不聽他的就一定遺臭萬年,這種東西……”
“夠了。”秦旭飛淡淡道。
祁士傑憤憤然閉上嘴,不敢再出聲了。
秦旭飛輕輕將那封信向前一拋,輕飄飄落到程普面前:“信上說,對當年之事無比愧悔,只要我肯回軍救國,他願意以死向我謝罪,從此大秦國諸務,盡由我一言而決,你說,他是不是真心話。”
程普根本不敢看信,只是雙手恭敬地將那信再次托起來,低了頭道:“國君此諾,非我臣子所敢輕議。其是非真假,只怕殿下也早已成竹在胸,又何必讓小人再來多言。”
秦旭飛笑一笑,揮了揮手:“既然如此,我也沒什麼別的需要問的了。士傑,你來帶他出去吧。”
祁士傑陰沉着臉應了一聲,上前拖起程普就走,耳旁忽傳來秦旭飛一句輕飄飄的話:“留他性命即可。”
祁士傑眼前一亮,哪裡還能不明白,這話外的意思就是,只要不死人,萬事隨便你。
他爽利地應了一聲,整個人都精神了,一隻手就把程普給提了起來,大步向外而去。
程普臉色慘變:“殿下饒命……”
一聲沒喊完,臉上已是重重捱了一掌:“喊什麼喊!殿下不是說了會保你性命嗎?”
秦旭飛只聽着一陣子哀號慘叫,拳打腳踢的聲音漸漸遠去,心中卻只是一片淡漠而已。
若是當年,縱是再憤恨不平,他也不會如此縱容手下,打罵一個沒有反抗能力的文人來發泄仇恨。
不過,現在……心境早已是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