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接將太上皇帶出宮去,當然很是有違禮法。不過,這年頭,也沒有什麼人敢來和方輕塵談論這些老掉牙的規矩。
方輕塵只留了一句晚上宮門落匙前會回來的話,就與楚若鴻一馬共乘,在衆目睽睽之下,大大方方,出宮去了。
他也不要隨從,只是獨自帶了楚若鴻,在這滿京城裡,騎着馬,到處都走走看看。
他們兩個,本都該是引人注目的人物。一個是曾經御車華蓋,巡視京都的皇帝,一個是在楚國萬衆景仰,曾經掌握過,現在也還是掌握着,楚國最重的實權的人。
然而,這偌大的京城,街頭巷尾,繁華過處,能認得他們的人,卻是幾乎沒有。
楚若鴻被幽禁經年,而方輕塵,這兩年間,也一直近乎是自我禁足在侯府後院之中。
楚京的街市,仍然是蕭條的。到處是一種灰濛濛的陳舊感。
雖說楚國已經安定了兩年多,但是這經歷過內亂和戰火的京城,雖然遠遠不是受到最嚴重的破壞的地方,也還是沒有完全恢復元氣。
偏僻的街巷角落處,小戶人家的門戶牆頭,有很多地方,仍然還殘留有刀槍砍下的缺口劃痕,還有煙熏火燎的泥黑。
高頭大馬之上,一路行來。楚若鴻將這等蕭瑟情景看在眼中,神情漸漸有些沉重,身在這繁華不再的浩浩京華之中,他心中也是抑鬱難舒。
他低聲道:“輕塵,我們出城去好不好?我不想再看了。我記得你以前最愛帶我登上那邊最高的山。我們在那邊俯瞰天地,是多麼悠遊自在。”
方輕塵一笑道:“好。”
楚若鴻回頭東張西望了一番:“跟着的人怎麼辦?他們會讓我們出城嗎?”
方輕塵失笑:“你知道有人跟着?”
“我看不出來。不過,我猜,總有人是會不放心的……”
方輕塵笑看着他:“你放心。我一路上隨手往後扔過幾塊碎銀子,每塊都能砸得人手傷腳疼。那幫多事的傢伙,早在三條街以外,就不敢再跟過來了。”
楚若鴻歡呼一聲:“太好了!我們把這些跟屁蟲全甩掉,去爬最高的山!”
方輕塵微笑着深深看他一眼。撥轉馬頭,便向北邊城門外而去。
——————————————————
又是京華之外,又是高山之巔。
多日之前,在那個無人知曉的夜裡,方輕塵曾經一人獨立在此,遙遙送別過秦旭飛。
今天,他又帶着楚若鴻,來到在這山頂最陡峭高絕之處,靠了勁拔的千年古鬆坐下,展開錦鍛襯布,將他隨身帶來的美酒熟食,香果糕點,一一擺好。
這裡人跡罕至,猿猴難攀,無慮有人打擾。兩人金盃玉筷,象牙銀刀,相依着閒飲輕酌。
山風微冽,拂過林海樹梢,帶起那颯颯蕭蕭之聲,如濤如瀑。遠處鳥鳴,山間猿嘯,擡頭看浩浩蒼穹無際,俯首看紅塵大地縱橫,確實有說不出的自在逍遙。
楚若鴻拿着銀刀,切鮮果,分糕點,就着美酒,與方輕塵分食。漸漸腹飽意足,慢慢便現出點懶散情態,眼中也有了兩三分的淺淺醉意。他學着方輕塵,背靠着大樹,身子卻半依在方輕塵的肩頭,低低地,口中嘟噥着些什麼誰也聽不明白的話。
方輕塵微笑着自斟自飲,微笑着聽他嘮叨閒說,心神也漸漸閒散適意,就在這身心最放鬆的這一刻,他忽然聽到楚若鴻聲音,極輕極輕地清晰響起:“輕塵,我不想當太上皇。”
方輕塵只是默然。
楚若鴻依然靠在他身上,聲音鬱郁低沉:“我不想一直被人關起來,一直提心吊膽。我不要什麼都不能說,什麼都不能做。我才二十一歲,難道我要一直這樣,被關在皇宮裡四十年,五十年?輕塵……那我還不如去死了。”
方輕塵不說話,只慢慢舉起金盃,再次一飲而盡。
“輕塵,幫幫我,好不好。我知道我以前真的做了很多錯事,但是我會改的。輕塵,我已經知道,我以前是錯了。以後,我也不會再犯一樣的錯了。以後我什麼都聽你的,只要……”
方輕塵終於淡淡道:“如果你不喜歡被鎖在宮裡,我帶你走。”
楚若鴻一怔:“走……”
“離開這裡,我和你浪跡天涯。管他什麼皇帝也好,太上皇也罷,我料也沒什麼人敢來攔阻我。”
楚若鴻呆呆看着他,過了一會兒才道:“可是,我什麼也不會啊……而且,而且,我……我讓國家受了很多傷害,我想要……我……”
他忽然結結巴巴起來,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
方輕塵只是平靜地看着他,耐心地等着他說下去,神情依舊溫和,只是目光深處殘餘的那一點微熱,終於是極慢,極慢地,冷了下去。
吶吶說了半晌,楚若鴻終於低下了頭,輕聲問:“輕塵,你真的就不能幫我復位嗎?現在這個皇帝也不過是在當時那種危急的情形下,被隨便推出來穩定大局的。他……”
方輕塵平靜地打斷了他的話:“若鴻,楚國纔剛剛從秦人的威脅中走出來。這個國家,現在,已經再經不起任何的動亂和風波了。既然你也知道,當初你是做錯了,現在,你也就不要再任性了,好嗎?”
楚若鴻默然,怔怔呆坐了一會。他突然有些煩燥地站起來,猛地一跺腳,轉身之間,也不知是用力太過,還是心神不寧,竟不知是跘住了哪個石塊,身子一歪,低叫一聲,狼狽地狠狠跌在了地上。
坐在他身邊的方輕塵,很自然地想伸手要去扶他,然而身形微微一動之後,他卻終究是既沒有伸出手,也沒有站起來。
楚若鴻坐在地上,一手揉着崴到的腳,忍了痛,回頭有些委屈地望着方輕塵:“輕塵,你怎麼不扶我?”
方輕塵將身體的重量完全交託在靠坐的大樹上,靜靜看了楚若鴻一會,忽地一笑:“或許是喝多了,我有些頭暈。”
楚若鴻慢慢地傾身向方輕塵靠去,慢慢地伸手抱着方輕塵,眼睛定定地望着他,良久無言。
當他再開口的時候,聲音猶如夢囈:“輕塵,你是我在這世上,最重要最親近的人。除了你,沒有人曾經真心對我好。我一直覺得,就算是天崩地裂,山川倒流,你都不會變,你都不會捨棄我,你總會在我的身邊。你一直,一直是……”
他的左手慢慢撫上方輕塵的胸膛,徐徐向心口中移去:“你一直是我看得比我自己的性命都更重要的人。可是,輕塵……其實……你對我所有的關心愛護,原來都是假的,是不是?”
方輕塵只是笑,既不說話,也不動。
楚若鴻怔怔地望着他,等待着,很久很久。
聽不到他一句迴應,看不見他一絲表情。
他悽然一笑,眼神漸漸絕望而悲涼:“輕塵,你的心裡,到底在想什麼?這世上,到底有沒有人,是你肯用真心去愛,真心去保護,真心去包容的?輕塵,我真想……我真想看看你的心。你的心到底是不是紅的?是不是真的仍然在跳?”
他低喃着絮絮說着,眼睛裡的悲傷絕望,深不見底,語氣卻越發詭異地輕柔了:“輕塵……你給我看一看,好不好。”
一顆鈕釦,又一顆鈕釦。一處袢帶,又一處袢帶。楚若鴻非常認真地,非常溫柔地,非常有條理地,一點,又一點,解開方輕塵的衣襟。
方輕塵慢慢將頭向身後的大樹靠去,有些疲憊地閉了眼,低笑道:“好!”
看着方輕塵袒露的胸膛,楚若鴻咯咯笑了笑,笑聲裡並無半分歡喜得意。
那笑聲僵硬得象是一具血肉全無的骷髏,錯動喉骨,摩擦而出的乾澀聲音。
他用右手,抓起他剛剛還在用來爲方輕塵分糕切果的銀刀,擡起手,準確地扎進了方輕塵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