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輕塵被秦旭飛吐得一身臊臭,真是勃然大怒,直接擡腿一腳就踹出去。可惜,秦旭飛不是別人,他雖然喝醉了,武功身手,卻是一絲也不差的。
他的身子本來就較方輕塵稍微高大一些,這時人醉着雙手搭在方輕塵肩上,身上也向下壓過來,下盤的樁卻把得極穩,硬受了一腳,只略略一晃,低低悶哼一聲,卻是一沒退,二沒閃,三沒跌倒,眼神明明是迷朦的,偏又亮得出奇地看着方輕塵:“輕塵,你來了,真好!”
好?好個屁!
方輕塵快給氣瘋了。被人吐了一身,還讓人死抓着脫不得身。想把這傢伙扔出去,一下子居然還扔不出,這個虧,真是吃大了!
“我很難受,輕塵。可是,我不能對任何人說,就是阿恆,我也不敢說。他們爲我做了這麼多,好不容易讓我走到這一步,我不高興,不感激,反倒天天愁悶,叫他們何以自處。可是,輕塵,我真的很難受。每一天,每一天,我都聽得見那些聲音。大哥曾經處處迫我害我,可是,在我很小的時候,他待我極好。他是長兄,總是護着我們這些弟弟,領着我們爬樹鑽洞,我們犯了錯,他就替我們出頭,替我們頂罪。我的侄兒們,最後一直哭喊着求我,他們小的時候,我都抱過他們,就象大哥當年待我一樣,領着他們到處玩,他們惹了禍,我替他們求情……還有那些孩子,那麼小,那麼小,什麼也不知道,最小的才五歲……”
方輕塵終於微微挑挑眉。
五歲?據他所知,秦王最小的皇孫,好象是一歲吧……哼哼,哼哼,很好,很好。這個白癡,肯定又偷偷摸摸做了些傻事了。
“輕塵,那天晚上,大哥一直瞪着我,眼睛血一樣地紅。他一直在笑,他說我假清高,假仁假義,他笑,他說,總有一天,我會和他一樣。因爲,那個位置就有這種魔力,可以把人生生變成鬼,總有一天,我會變成他,輕塵……”
他的頭靠在方輕塵的肩膀上,口中的酒氣,噴在方輕塵的耳朵上:“輕塵,我已經變了。將來……我不知道自己還會變多少……如果有一天,我覺得阿恆的權力威望太大,我會怎麼辦?如果有一天,我覺得,那些曾經的同袍們,太喜歡講過去的功勞,太喜歡擺老資格,而且他們手上又都抓着軍隊,我又會做什麼?輕塵,如果有一天,我看着我那些好不容易劫後餘生的其他宗族親人們不順眼……那個位置,讓小時候肯給我當馬騎的哥哥,變得寧可毀家滅國也要殺死我,那麼,最後,我又到底會變成什麼……”
是酒氣,還是人的火熱氣息,讓方輕塵燥熱而煩悶,他一手扣住秦旭飛的腕脈,一手一推一拋,總算把這傢伙給拋出去了!
你愛變什麼變什麼去,關我屁事?
秦旭飛給他扔得直飛出去,順意在空中一翻一折,輕飄飄落下,還順手又撈了一個酒罈子喝了三四口,但身體已經保持不住平衡,退了幾步,終究站不住,依着身後一棵大樹,坐了下去。
方輕塵低頭看看自己那被吐髒的衣服,一陣氣悶,三兩把將污了的外袍脫了,臉色肅殺地大步逼過去。別怪我乘你醉要你命,你這傢伙,實在是太沒酒品了!
“秦旭飛,我當你就是個白癡罷了,誰知道你喝醉了還會多愁善感……”
“多愁善感啊……”
秦旭飛已經醉到了九分,說話都已經大舌頭了,只怔怔望着方輕塵笑:“方輕塵,這世上,有多少人,能夠像你?我以前一直以爲我可以和你相比,直到現在,我才真的能明白,你都經歷了什麼。和你相比,我的確是不如你。”
什麼亂七八糟的,方輕塵皺了眉頭,站在他面前,眼中閃着惡意的光芒:“你不止軟弱愚蠢,而且還對自己毫無信心。你覺得,自己一定會變,是不是……”
“他們不是都變了嗎?”秦旭飛的神情黯淡,語聲低沉。
“誰?”方輕塵冷冷問。
“曾經疼愛我的父皇,曾經保護我的兄長,曾經被你保護疼愛的楚王,曾經……”
秦旭飛擡眼,深深望着方輕塵,迷朦的醉意裡,似乎有清明,有悲痛。
清亮的月光,在他眼眸深處,映出異樣的晶瑩華光。
“還有,很多很多年前,深深相信相王的女王,很多很多年前發誓要保護她的丈夫的女主,很多很多年前,握着朋友的手,說如許江山你我共享的英雄,最終,他們都變了。”
秦旭飛說到楚王二字時,方輕塵已是變了臉色,一掌就對着他劈過來,然而,那人就在掌風呼嘯裡,安靜地,一動不動地,將剩下的話全都說完。
方輕塵立掌如刀,停在他的頸側,臉色在月光下,煞白如雪,手掌冰寒一片,聲音也只餘清寒肅殺:
“你在說什麼?”
冰冷的臉色,冰冷的語聲,冰冷的指尖,還有,這一刻,倏然間冰冷若霜雪的心。
他知道?
他竟然知道?
輪輪轉轉,七百年時光易過。卻終是有人看穿了一切虛迷幻境,看到了那個真正的方輕塵。那個隱藏在所有的大義凜然,所有的正直無私,所有的爲國爲民,所有的凜然擔當之後的,真正的,惡魔般的方輕塵。
這樣的天機,從來不曾有人覷破。而覷破了天機的凡人,又有幾人可以避過天譴?
耳聞驚雷,可是方輕塵居然感覺不到驚怒,混亂,或者迷惘。或者,是另一種情緒太明顯,太激烈,所以,叫他把一切的驚怒迷亂,都暫時給忘了。
他只是就這樣定定地在月下望着他,眸如霜雪,肅殺凜然,指如霜雪,冰冷地停頓在那人的頸側要害,心中居然無波無擾,無思無慮,這一刻,有的,似乎只是一片空白。
那倏然停頓在頸側的手指讓秦旭飛不悅而不耐地皺了眉頭,不是因爲要害被制,而僅僅是爲了那冰涼的感覺讓人不適。他微微仰頭,想要避讓開去,但那手指卻如影隨形,一直緊扣在他脖上命脈處。
秦旭飛閃了兩次,沒能閃開也就罷了,卻只是輕輕一嘆,笑了一笑:“你既然已經聽清了,又何必再問一次。”
方輕塵冷冷望着他,手指慢慢扣下去:“那麼,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沒有一絲多餘的辯白或分說,他直接就默認了這世上最不可思議的事,然後冷然追問。
這一次,他是真的動殺機了。
頸脈受力讓秦旭飛呼吸有些艱澀,只看着方輕塵極度冷靜的眼,全身每一寸皮膚,都感覺得到那透骨而入的,分分明明的,凜冽殺機。
秦旭飛早就已經記不清,這是他第幾次惹方輕塵動怒了。只是以前,這人就算真的怒形於色,出手相搏,也不似這一刻,冰冷到讓整個天地都只餘肅殺之氣。
這一次,他是真的觸了他的逆麟,戳了他的傷口,揭了他的隱私。然後,真的可能會爲了這個將自己的性命給送了。
然而,他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後悔。
他似笑非笑似醉非醉地看着方輕塵,伸手指了指方輕塵那惡狠狠扣在自己要害的手。
我現在連氣都喘不了了,還怎麼出聲答你?
月光下,方輕塵的臉色,仍舊是霜雪般地白。
他冷冷地看着他,終於,一點點地,鬆開了指力。
秦旭飛卻只怔怔看着方輕塵的面容。
這樣的一種,不正常,不健康的煞白,絕不是隻因爲吃驚憤怒。這個人,在任性地毀滅別人的同時,也毫不留情地摧毀了他自己的身體。
夜風之中,他的聲音,終於有了惆悵:“輕塵,你是我的朋友,你是我極敬重,極關心的人。我既然有這份心,關於你的事情,自然都會看在眼裡,記在心上。曾經發生的事,必然會在你的身上心上留下印記,天長日久,你又怎麼可能永遠不露破綻,不留痕跡。”
秦旭飛的嘆息之聲,幾乎輕不可聞:“輕塵,你就算再強,也終究不是鐵打銅澆。你也會脆弱,會失意,你也會象我,有忍不住縱酒澆愁的時候。這些事,只要是對你有心,又怎麼可能完完全全無知無覺?”
幾世歷遍,他身旁那些最親近最摯愛之人,卻竟然從來不曾窺知真情。究竟是他在這茫茫七百年中,從來不曾有過一次脆弱,半回失控,還是……還是……
還是其實,他們都不曾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