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多少?”方輕塵慢慢放開了手,可是,月夜下的肅殺霜寒之意,卻越發濃得化不開。
秦旭飛慢慢地把後背靠在大樹上,又喝了兩三口酒,才緩緩道:“我知道七百年來,有四個方輕塵。而這四個方輕塵,其實是同一個人。同一個驕傲,固執,連名字也不肯改一下的方輕塵。同一個不管有着怎樣差異的身份,怎樣差異的人生,但骨子裡都一樣任性的方輕塵,我知道……”
他想他果然是醉了,所以纔會說出最不該說的話,纔會揭開本應該永遠埋藏心底的秘密。可原來,他卻不知道,人即使是醉意深重,心也依然能感覺得到痛。
我知道,七百年來,有四個方輕塵,其實是同一個人。同一個苦苦跋涉,苦苦尋求,卻一再失望,一次次被放棄,然後又一次次憤然復仇的人。
我知道,他肆意狠毒,瘋狂偏激,我知道,他不是好人,甚至,他也許根本不是人。
我知道,他也許是可憐復可恨,然而,我既不恨他,也不憐他,我只是……只是……難過……
七百年歲月流轉,一次又一次,在那些絕望,悲痛,背叛,放棄之前,你是曾經有過愛吧?有過全心全意,有過不計得失,有過傾其所有吧?然而,轉眼間,伸出手,掌心依舊空空如也,依舊什麼也握不住。
明明知道方輕塵不介意天下人的仇恨,方輕塵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可他依然無可抑制地難過,爲着一個,也許不是人,而是妖是魔的存在而難過。
“除此之外呢,你還知道什麼?”方輕塵平靜的問,語氣冷得不起一絲波瀾。
可是,秦旭飛真切地知道,從沒有哪一刻,方輕塵的殺機是如此迫切,如此森然,如此不可抑制。
這一次,不是玩笑,不是意氣,也無需再有任何顧忌。不管他是人,還是妖,如此可怕的秘密被人知曉,殺人滅口本就是理所當然。
也許,是酒讓他的精神放鬆,心神麻痹吧,所以秦旭飛沒有驚亂,沒有焦慮,沒有一絲一毫的不安,他只是低聲笑:“這還不夠嗎?我還需要知道更多嗎?”
“不要再查探下去,真相內情不是你可以知道,可以瞭解的。”凡人慾窺天機,終爲蒼天所不容。秦旭飛已經踩在了生死線上,再過半步,便是天雷擊頂,死無全屍。
方輕塵不覺得自己在意他的生死,也不覺得自己在意,那當年的舊事,這人到底猜知了多少。他甚至仍舊很清楚地感覺得到那森冷的殺機,就在自己的心中,就在自己的胸間,就在他的每一點血脈,每一次呼吸裡,他依然想着要殺了他。
然而,這樣冷然警告的話,他卻還是自然而然說了出來。
“我爲什麼還要查探下去?你是什麼人,還是爲什麼你不是人,你來自何方,你爲了什麼進入人間,很重要嗎?我在意的,從來就不是這些。”
秦旭飛看着方輕塵,明月在上,流水在旁,他不知是醉還是醒,他不知是幻還是真:“我想知道的,只是,我的朋友……他經歷了什麼。他付出一切,試圖得到過什麼,他痛過什麼,又失去過什麼。我要知道的,只是他的心裡,期盼的,想要的,到底是什麼?其它的那些閒事,與我又有什麼相干?”
方輕塵冷笑,有些譏嘲,有些不屑。
他居高臨下,冷冷看着坐在依樹而坐的他,冰冷地問:“我經歷過什麼,我想要什麼,你又何嘗看得懂。便是真懂了,我的事,又與你什麼相干?你能算是誰?”
秦旭飛苦笑了一聲,一手扶着樹,有些搖晃地站起來。
那着一身白衣,面容煞白的男子,就在他咫尺之間,他伸手,想要去碰觸去掌握,被那人很不耐地一掌拔開。他酒力衝頭,心思混亂,腳下終究不穩,晃了幾晃,幾乎跌倒,急忙棄了酒罈,扶了樹,才能勉強站穩,輕聲問:“輕塵,你不讓我查下去,可是恐我遭遇不測。”
“是。”方輕塵答得坦坦蕩蕩,毫不迴避:“你要死,也該由我動手。”
秦旭飛低低笑起來:“輕塵,這一次,你是認真的。”
“似你這樣揭開旁人的隱密,你覺得,我有什麼理由不殺你?”方輕塵終於開始有更多的感覺了。最初心中的空白冰冷,慢慢鮮明起來,慢慢有了活氣。有了憤怒和氣惱。
“你怎麼會愚蠢到這種地步!這樣的隱密,就算是知道了,你也該裝成不知道。爲什麼還要當着我,如此無所顧忌地說出來?”
爲什麼,要把曾經的傷口挖口,爲什麼,莫名其妙,要我來面對這樣的選擇,這樣的局面?爲什麼,你偏偏對我的事,這麼好奇,這麼多事?爲什麼?
然而,秦旭飛只是慘笑了一聲:“輕塵,我只是恨,只是恨,我說得晚了,若是,若是……”他咬牙握拳,望着方輕塵的眼神裡,終於浮起了憤怒。
方輕塵莫名地皺了皺眉,被揭穿的人是他不是他,什麼時候,輪到這人生氣了。
“若是,若是當初,我有足夠的勇氣,若是我可以放開一切顧忌,我可以不管你我的身份,我可以大聲對你說出這些話,我可以告訴你,我可以告訴你……”
秦旭飛忽覺疲憊而蒼涼,幾乎想要低頭再提一罈酒,然後一飲而盡去了。
如果,當初,我可以不顧一切地對你說明白,告訴你,我知道被至親至近之人放棄背叛是什麼滋味,告訴你,你不需要一個人獨自揹負,四世的苦痛。如果我可以告訴你,我知道一切,卻不憐你,不恨你,不會輕視你,我只是希望,將來你若再次遭受辜負和傷害時,不要愚蠢地繼續選擇那自我傷害的絕然之法去報復……
如果,我當時可以對你說,是不是,是不是你也許不會受這次劍傷?是不是,你也許不會讓你自己中毒,是不是,你也許不會如此肆意地毀掉你自己的身體?
如果,我當時能夠對你坦然說明白,即使對你來說,也許我並不算多重要的人,即使,對你來說,我的憤怒忠告和痛心,也許微不足道……
但只要我能對你有一絲影響,是不是,在我走之後,那些傷你至深的事情,也許就不會走到現在這一步?
然而,我到底是什麼也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做。
我很禮貌地同你保持着距離,我很理智地,裝成什麼也不知道。
我清楚一切的局勢,一切的輕重,卻獨獨還是忘記了你。和他們一樣……我最終,選擇的仍舊不是你。
輕塵,我知道將這一切說出來,有多麼瘋狂而不顧後果,然而,我只是恨,我當初,沒有更早一步對你說。
可是,如此混亂的心緒,如此昏醉的身體,他說不清,也不想說。
他只是再一次直接大步逼向方輕塵。
這一次,方輕塵沒有再避開,他擡手,一掌,似輕實重地直接對着秦旭飛心口拍去,而幾乎在拍實的那一刻,秦旭飛的手掌,也貼在了方輕塵的胸前。
這一掌方輕塵不是避不開,他只是被一種莫名的憤怒和痛苦所控制,刻意地不想去迴避。
然而,那一掌輕飄飄,不含一絲力氣,就這樣凝在他的胸口,隔着衣衫,那掌心的火熱,卻幾乎灼穿胸膛。
方輕塵的掌力一凝,然而已有一部份真氣直攻入秦旭飛的心脈去。
秦旭飛悶哼一聲,脣邊溢出一絲血來,眼神卻是異樣溫柔,但也異樣傷痛地看着他。他的手掌依然貼在他的胸前:“你總是這樣,傷人的時候,總會忍不住要傷己?傷害你所在意的人時,總是要先摧殘你自己?”
剛纔那一掌,他若凝力擊出,先受傷的,一定是方輕塵。然而,他輕飄飄的手掌貼在方輕塵的胸口,方輕塵的臉色,卻比受了重傷還難看。
在那手掌所按的位置,曾經有一把劍,從前胸,穿到後背,直到現在,他依然時時受舊傷發作之苦。
在那手掌所按的位置,曾經有人,微笑着,拿了最鈍的銀刀,想要一點點剖開他的胸膛,剖出他的心來。
而今,那人的手不肯捨棄地按在傷處,眼神裡的傷痛,讓人不願直視。
忽然間,他就明白了秦旭飛所有沒有說出來的話。
我只是恨,只是恨,我說得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