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漢怔怔地看着,怔怔地發呆。
其實在很久很久以前,在聽起狄九,講起那七百年前的傳奇故事的時候,他就已經隱隱約約地覺得,也許,狄飛當初離開白驚鴻,會是爲了他。
然而,他從來不願意狄飛因爲他而不幸福,他更是從來也不再相信,世人待他,能不只是獨佔和擁有,而是真正地看重,真正地爲他去捨棄一些極重視的人與事。
所以,他雖然茫然地問過,但是在沒有得到答案之後,就再也不會往這個方向上去想。
如今,面對着這樣的真相,他依然不能思考。
疲憊,虛弱,病痛交加。他懷疑自己是否還有足夠的能力去正常接受一切外部的信息,去正常思考一切的可能。
七百年前,那人絕然而去,七百年後,他呆呆無語。
他不可能因爲狄飛的傷心絕望而快樂,卻也無法因爲狄飛爲他而最終離開了白驚鴻而悲傷。
他只是呆呆地看着,身痛,心痛,腦痛,胸痛,每一點意識裡都是痛。
那只是因爲他受傷了……絕對不會是因爲感受到了感動或者傷痛……
天上一日,人間十載。許多年的時光,在這小樓深處的變幻屏幕裡,流水般輕易地淌過。
那人一直瘋狂地練武,那人一直瀟灑地一個人行走四方。
什麼也不能拘束他,什麼也不能羈絆他,可是,他卻又似乎並沒有什麼更多的追求。
懶洋洋地面對着這個世界,淡淡然應對所有敵視。鑄驚天威名,行善做惡,皆由己心,他不考慮得失,他不在意利害,他所作的所有的一切,彷彿都純粹只是爲了自己快活。
他怔怔地看着,因爲精神受傷,所以腦子昏昏亂亂,要看了很久很久,看着幻境裡的人,轉眼歷盡風霜,纔會慢慢記起。
啊,許多許多年前,他一直一直催促着,要他的主人好好練功。
許多許多年前,他曾經很天真地追問過他的主人,什麼是快樂的生活?
那霸主的追求,英雄的故事,到底有何樂趣可言。
很多很多年以後……他的主人,是在那麼努力,那麼努力地,想要照着一個小小男寵心中期許的生活去做人嗎……
他不知道,他的小男寵操心他的武功不好,只是怕將來沒有人養自己。他的小男寵對人生的看法與普通人大相逕庭,只是因爲,那個傢伙,自私自利,冷酷麻木,且懶惰到極點,根本就不懂什麼叫理想,什麼叫追求。
而他,什麼也不知道,所以,他是那麼努力,那麼努力地,要去做他心目中以爲阿漢會喜歡,會認同的那個人嗎?
是不是?是不是這樣?
阿漢昏頭昏腦地想着,不敢確定,不願確定,不能確定。
狄飛從來不哭泣,狄飛從來不傾訴。狄飛從不祭奠他,甚至在酩酊大醉之後,也不會叫他的名字。
而他,一向是愚笨的。這樣愚笨的他,又能自以爲是地,推測出什麼結果呢?
他睜着乾澀的眼,看着上方的幻境。
在那裡,有碧水,有桃花,有陽光,有輕舟。
輕舟之上,碧水之間,飄落的桃花花瓣裡,那個天神般的男子,忽得全身蜷作一團,顫抖不止。
他爲何悲傷,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因何脆弱,他不知道。也不敢知道。
他只是隔着七百年的時光,就這麼看着,看着。
那人隱居山間,那人收徒傳藝。那人還是愛喝酒,還是用最大的精力來練功,那人常常會無意識地在掌心玩着一顆燦然明珠,阿漢認得,那是修羅教的天魔珠。
從來記憶力天下第一的他,又怎麼可能會忘記,那顆後世的寶珠,當年曾是他打彈子的小玩具。曾經,他的主人,在陽光下微笑着應允要陪他來玩,只是……
頭越來越痛,越來越痛。爲什麼已經這麼傷,這麼累,他還必須去看這七百年前,早已逝去,毫無意義的舊事?
然而,他覺得自己似乎連閉上眼睛,不再去看的力量也沒有。
那人的弟子越收越多,每一個人入門之時,都是孩子,那人常會凝視那些孩子清澈的眼眸,有一瞬間的失神。
他待他的弟子們極好,極好。從來不在意對方有沒有武學天份,學武進度是不是很快。他關懷他們,包容他們,善待他們。等他們一一長大,等他們漸漸有了雄心壯志,他微笑着揮揮手,便放了長大的雄鷹盡情去飛,然後一個人,孤孤單單地繼續留在山間,飲酒,練功。
他看着他,看着他一點點老去,一點點沉寂,他看着他,看着風刀在他眉宇間刻下的痕跡,看着霜劍在他長髮上留下烙印。
他總是獨自呆在寂寂山間,當年,擎天莊裡的前呼後擁,威風蓋世,已成往事前塵,渺不可追。但是,阿漢卻偏偏擁有世上最可恨的強大記憶力,將那一切一切,記得這麼清晰,這麼明白。
修羅教成立了,江湖風雲,起起落落,弟子們的感恩,擎天莊舊部的示好,甚至白驚鴻的屢次相訪而不可得,於狄飛的心中,也不曾留下半點波瀾,於阿漢看來,也同樣是無關緊要。
那一天,看來極爲尋常,他懶洋洋下山買酒,卻巧遇當年舊部,他很隨意地信口問了一句,然後那人答出了多年前相救的舊事。
阿漢並不是特意要定定地看着他,阿漢並不是刻意想要注意他這一刻的神情變化,他只是累得連眼睛都沒力氣合上,偏偏他的觀察力和記憶力卻都是最強。
他定定地睜着眼,看着,看着。
這一刻,就算把臉貼在狄飛的臉上,也看不到他的臉部表情,和眼中光華有任何變化。
可是,阿漢卻分明看得見,這一刻,有很多很多的事情,都變了。
即使隔着七百年的時光,他都可以感覺到,那麼明亮燦爛的太陽,都忽然間黯淡陰冷,讓人寒不可噤。
屏幕裡的狄飛依然平靜,他照樣在微笑,照樣在交談,笑着同當年舊部說起三生因果,生死輪迴,笑着接過了美酒,回頭從容而去。
屏幕外的阿漢嘴脣動了動,他忽然間很想對他說,那些事都不重要,他救他不過只是順手……他救他……不過只是系統的要求……電腦的提醒……
可是隔了七百年的漫漫時光,無論他的精神力如何強大,無論他心中如何聲嘶力竭地在呼叫,那個人,也已經永遠也聽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