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之中,聽不到阿漢的呼喚。
狄飛依舊拿着酒,漫漫而行。
穿過陽光,穿過山林,穿過那曾經血路漫漫的生命,他徐徐前行,然後慢慢地伸手,一直抵在左胸的某處,再也不放下。
慢慢地,他終於止了步,靠在一棵大樹旁。閉目,握拳,長長久久,不言不動。
後來的苦戰,後來的廝殺,其實並不意外。他以一人之力救下了整個修羅教,他以一人之力,幾番衝殺於無數人的圍困之中。那一夜,死了多少人,毀了多少生命,那些血腥,那些殺戮,其實,阿漢都沒有看得見。
他的眼睛,只是跟着他,跟着他……
看着他殺人,看着他縱橫,看他着無敵,看着他驕狂。
他所過的地方,只有鮮血和死亡,他雙手所護擁的,卻是生命和信任。
那樣努力地爭取,那樣堅決地保護,阿漢默默地想着當年那個被扒光了衣服,高吊在所有人面前,狠狠地鞭打,然後再被送到白驚鴻手中的小小男寵。
那個時候,他的主人,是個霸主,是個比誰都深明利害,比誰都懂得取捨,比誰都知道,爲了重要的人與事,毀掉其他無關緊要的生命,並無任何不妥的人物。
屏幕裡到處都是鮮血,從那人身上濺出的血,彷彿漫天漫地,可以染紅一切。一次又一次,來而復返,一回又一回,他用他的血肉之軀,護着他的弟子們。
直到最後,他也不曾放棄,直到最後,他也始終微笑!始終驕傲!始終懶得理會所有正道人士的怒斥或勸說。
阿漢輕輕地喊:“主人!”然而喉頭奇痛,發出的嘶啞聲音,連他自己都聽不明白。
主人,其實,當年,我很想,很想,你來救我。
我一直一直看着你,我一直一直不肯叫你,但其實,我真的……真的很想你過來救我……
他終於找到力量,可以慢慢閉上眼,心頭漸漸有了溫澀的奇異感覺。
隔了七百年的時光,隔了這麼多愛恨情仇,經歷了這麼多背叛毀滅,原以爲已經徹底麻木的心,竟仍然會動,仍然會痛。他居然仍就隱隱約約地,找回了七百年前,那個過於單純愚蠢自己的一部份。
那人重傷待死,卻談笑對之。修羅教傾盡一切,卻又無能爲力。
他的心中並無感觸,彷彿那人本該如此。
直到他從從容容拒絕了張楚臣的採補建議,直到他微笑着悠然說:“我答應過一個人,不再對別人採補,在多年前,我曾對自己發過誓,凡我答應過他的,無論如何,一定要做到。”
他倏得睜大了眼,怔怔看着上方。那人眼神悠遠而寧靜,那人笑容從容而溫和,曾有的鋒芒,曾有的霸氣,一絲也不可尋覓。這般生死之事,於他卻已淡若雲煙。
阿漢呆呆看着他,不知道自己的臉色蒼白到什麼程度,不知道自己的身體悄然顫抖。
縱然知道,也許,他也還是會讓自己相信,這是因爲自己受傷太重了。
屏幕裡的人,仍在爭執,仍在勸導,而那人,只是微笑。
阿漢茫然地伸出手,想要去握住什麼,想要去挽回什麼,想要去拉住什麼逝去的東西,然而,手在虛空中抓緊,再放開,掌心依舊空空,什麼也沒有。
其實,一直,一直,他是怨恨着的。
他看似不恨,他看似淡然,然而,他一直一直,他都耿耿於懷。所以,一次又一次,他睜着那看似天真純潔的眼,不斷地去問自己,去問別人。
爲什麼,人可以說了話不算數?
爲什麼,所有的諾言最後都不必被實現?
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
我的主人,你曾經答應過我,會好好待我,最後,你卻讓我死去。
爲什麼?爲什麼你不救我?爲什麼?爲什麼你要騙我?爲什麼?你曾經答應過我的,你一件也不曾做到?
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
阿漢從來不是善良大方的人,阿漢從來很小氣,很自私,很介意。
可是,爲什麼,爲什麼,過了這麼多年,這麼多年,你卻要爲一個其實無關緊要的諾言,賠上你的生命?
錯的不是曾不守信的你,而是過於堅持的我。
不是所有的誓約都一定要堅守,不是所有的話,都一定要做到。有很多時候,迫不得已,無可奈何,稍稍放棄堅持,本來也是應該。
主人,你記得你曾經答應過我的這個諾言,那麼,你可也曾記得,你的小阿漢雖然很冷漠,但也很在乎生命,你的小阿漢,總是很堅持地認定,人不該殺人。
那麼,爲什麼,你還要殺死你自己?
阿漢呆呆看着狄飛與白驚鴻交談,直到那失魂落魄,蒼白憔悴,風華不再的白衣人黯然離去。然後,阿漢再次閉上了眼,一切一切,所有的結局都已註定,未來已不必再看,他也不想再看。
他只是覺得痛,由頭至腳,由腦至心,無一處不痛,而現在,他已不敢肯定,這樣的痛楚,僅僅只是因着傷重。
耳邊依然聽到說話聲,交談聲,依然可以感知着一切向命運即定的方向而去。
修羅教的傳承,那人留下最荒唐最可笑的遺言,弟子們茫然無措,張楚臣氣怒難當,然而,誰也沒有因此就決定漠視他的意願,既然這是他的想法,那麼哪怕再荒謬,大家也要堅持實施到底。
可是,狄飛,你錯了。
阿漢過於清醒過於冷漠地想着。
這世上,沒有輪迴。至少,我們的科技沒有發現任何與輪迴相關的依據。所以,死後不會有知,死後沒有六道輪轉,你不會再見到我,你也不會有什麼指望來生做什麼。
而我……如果,我不是小樓中人,如果,我不是擁有超時代的科技支持,我也不可能在七百年後,讓你的預言成真。
狄飛,你錯了……你最後的期盼,最後的願望,其實……本來應該是一個錯誤……是一個空……
阿漢閉着眼,儘量讓自己漠然地想着。
屏幕上,修羅教衆人計議已定,張楚臣回頭去找狄飛,推開門的那一瞬,那個註定成爲傳奇的人,就此永遠逝去。
在最後的那一刻,他喃喃喚了兩個字,隔得很遠,張楚臣聽不清楚。不過,他相信,應該,也許……是在叫驚鴻吧。
那樣輕微的兩個字,那如驕陽般,映照得天下英雄皆失色的男子,在生命的最後,依然惦念,依然無意識地喃喃呼喚的兩個字。
當世,無人得聞。
而在七百年後,小樓的幻境之內,無以倫比的科技,讓那輕如蚊吶的兩個字,極輕極輕地響在了阿漢的耳邊。
阿漢沒有動,沒有睜眼,只是很安靜,很安靜地躺着。
良久,良久,枕上纔有了一點極淡,極輕的溼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