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太太拉過她的手,輕輕捏住,道:“阿安,你一直生病,家裡頭有許多事我都不告訴你,只是希望你能平平靜靜地過日子。”她頓了頓,看着女兒一臉的迷茫和不甘,伸出手來把女兒拉到自己身邊坐下了,她把女兒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裡,緩緩道:“今天來給你提親的是路巖循的朋友,叫竹內建次。他和他叔父竹內宏不久前來吳州做生意,開酒店古董店。這些你都知道吧。可是你知道竹內宏是誰嗎?”
沈奕安搖搖頭。
沈太太繼續道:“以前南喬還未嫁進來時,竹內建次曾經爲了她跟你弟弟起爭執,還鬧到了警察局。後來竹內宏叔侄來我們家,名義上是來爲你弟弟的事向我們道歉,其實不過是想看我們家的那幅煙雨圖。”
沈奕安也知道煙雨圖對於沈家的意義,不免驚訝。沈太太看女兒臉上顯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又道:“我見到竹內宏的時候就覺得眼熟,因爲十多年前,就是你爹爹去世的時候我們在警察廳見過一面。他夜裡闖到家裡頭來,被逮住了,當初他跟警察說是在花外樓看到你姨娘,一見鍾情。後來得知你姨娘嫁人,可他心裡不能夠忘懷,所以偷偷入府見她一面。才導致你爹爹跟你姨娘爭吵,直至釀成慘劇。”
“怎麼會是他?”沈奕安也見過竹內宏,一副沉穩淡定的模樣,對誰都禮貌周到,誰也看不出他有慌張激動的時候,而且從來都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一本正經地教訓花天酒地的侄子。這樣一個人會爲了一個女人夜闖民居?
她將信將疑地看向母親。
沈太太篤定道:“就是他。他現在雖然老了,但那貪婪的眼神一點沒變。我以前一直以爲他垂涎你姨娘的美色,所以纔會有那樣的眼神。可是當我答應他,給他看看新雨圖,他眼裡射放出來的驚喜,和當他看到新雨圖只是你爹的一副臨摹品之後的驚訝和失望,叫我對他當年闖入雙燕樓的原因產生懷疑。”
“媽媽。”沈奕安抓住母親的手,眼裡顯出驚恐之色,她顫抖着雙脣道,“那麼他是想得到這幅畫才接近我們沈家。難道也是因爲這幅畫,願意撮合我和路巖先生,或者……”她不敢說出心中那可怕的想法,路巖循一臉陽光的微笑臉龐又閃現在腦海裡,這樣一個讓人如沐春風的人,會充滿了心機故意接近
她?
她搖頭,一顆心慌得砰砰直跳,彷彿要跳出胸腔。
“不會的,媽媽,不會的,不是這樣的……”
她抓住母親的手,心裡的無助和驚慌從手上傳達出來,沈太太忍住不捨,痛定思痛道:“阿安,你長大了,有自己的判斷。可路巖循要真的打着煙雨圖的主意,我是萬萬不能答應你們在一起的,除非我死!”
她話說得斬釘截鐵,沈奕安莫名一悸,一盆冷水從頭澆到腳,大夏天裡透徹激骨的冷。
夜深人靜,沈太太走了。沈奕安靜靜地伏在枕上,覺得生活之於她是一汪又一汪的深潭,跳出了這一個又掉進了那一個。她是沒有必要再掙扎下去了。夜半無人時分,她獨自伏在枕上,心想這就是她的命了,可想想又覺得不甘心。二十年,她像一條冬眠的蛇蟄伏於地下,終於有一天甦醒。春天給了她一顆蠢蠢欲動的心,讓她醒來卻又命令她睡去。母親常把“命運”這兩個字掛在嘴上,現在這個“命運”又無情地捉弄起了她。這就是她活在世上的全部意義嗎?
她把臉蒙在被子下,想要睡去永遠都不要醒來,可是腦子裡那個人的臉,帶着和煦溫暖的笑,怎麼都揮之不去。
沈小姐私奔路巖循的事在吳州已是街知巷聞,來沈家說親的人也越來越少,媒婆們都開始笑着婉拒沈太太,說小姐既然有了意中人,再去給別人家說親,有點太說不過去啊。自此都不再上門來了。
沈太太生氣也沒辦法,見女兒倒是一副淡然的態度,也不再出院門,也不再提路巖循,每日起來就坐在廊下發發呆逗逗鳥兒。可是有一日,她把鳥籠子打開,把畫眉放走了。
那畫眉掙了掙翅膀,在籠子旁盤旋了一圈飛得無影無蹤。
沈小姐長吁了一口氣,看向黑瓦上無盡的蒼穹,心想這輩子都飛不出去了。
沈太太站在院門口,看着這一幕,心就揪疼起來。
“我這個做母親的,心是不是太狠了一點?”
她側頭問春生,春生搖搖頭:“太太也是爲了沈家着想,小姐她能明白過來的,您給她點時間。”
沈太太嘆了一口氣,又道:“自從趙東去後,我常常想,人總有老總有死的一天。我現在還能在她身邊護她周全,可是哪天我也
走了,她可怎麼辦?我總不能再像從前似的給她築一個乾淨白潔的世界,這樣的世界,我一旦去了就倒塌了,趁我還活着的時候要叫她明白明白世間險惡。”
“太太用心良苦。”春生也跟着神色黯然,小聲搭了一句,扶着沈太太往回走。
這一年的酷熱天氣延續的時間格外長,從五月下旬一直到十一月初。過後天氣急轉直下,前一日僅僅穿薄衫還嫌熱,第二天氣溫直降到十幾度,這詭譎的變化實在令人猝不及防,沈小姐又病倒了。沈太太依舊請了喬之春來。
沈小姐和路巖循的事在吳州已是街知巷聞,喬之春看了沈小姐的病,也大致知其由來,然沈太太固執,別人的家事他也不便多說,就按以往開了藥,囑咐按時煎來喝下,交代些日常注意瑣碎之事,其餘也真是愛莫能助,並非醫術不精,而是沈小姐心上新添了病愁,是任何藥物都不能醫治的。
沈太太知道女兒心有所繫,鬱郁寡言,病中就更顯得蕭索。她心裡一面埋怨自己太過於心狠,一面又覺得自己對沈家有一份不可推卸的責任,左右煎熬,也隨之病倒了。
家裡頭接連病了兩個女人,沈家卻像秋天的落葉蕭瑟起來。家裡家外的事,沈赫就多擔了一些,這讓南喬欣喜。覺得在沈家死灰般的日子裡看到了星火,上次去叫童師爺算她的前程,童師爺告訴她四個字:靜觀其變。想那童師爺算卦還有點準數,於是又趁了一個晴好的天氣出府逛街散心,順道再去解算一卦。
南喬嫁入沈家也有幾年,除了德馨,這些年肚子總是沒有動靜。方法想了許多,藥物也用了許多,總不能稱心如意。
童師爺語重心長地告知:欲速則不達,心寬體胖,順其自然。
這是普通人都明白的道理,然要做得到卻非易事。南喬哪裡肯罷休,要童師爺解一卦,撥開迷霧心想事成。
童師爺道:“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說着便煞有介事一一推算,排出吉日吉時交給南喬。
南喬得了指點,躊躇滿志,又往觀音廟裡磕頭上香,捐了香油,拜了菩薩許了願。心中沉壓壓的,纔算踏實了。等出了廟,一個小沙彌叫住她道:“施主,您有位朋友在偏院的小禪房裡等您。”
南喬心中狐疑,便問是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