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赫就着她的手又吸了一口,煩惱盡消,神清氣爽。
路巖君分派了禮物又去白福齋看望師傅,臨進門遇到急匆匆往外趕的喬大夫,喬之椿。
“喬師兄這是要去哪裡呢?”
喬之椿是沈太太喬瑁梣本家,給沈大小姐看了十幾年的病,卻始終未能治癒,一直耿耿於懷,當下皺眉道:“這幾日天氣炎熱,暑氣重,我那外甥女兒熬不住病情又加重了。這不,沈太太又着人叫我呢,我得馬上去一趟。”說着便要往外走,路巖君對此也略有耳聞,忙叫住他道:“喬師兄,沈小姐的病這麼些年了,有沒有想過試試西醫?”
喬之椿停下腳步,嘆氣道:“沈小姐是驚懼神虧,本是心病造成的體疾。我也曾給沈太太提過試試西醫的心理加藥理治療,可沈太太說這是洋人的玩意,一概不信。”他無奈地一聳肩,對於沈太太的固執他也很只有搖頭嘆氣的份。
路巖循行醫多年,深知西醫在中國的推廣之難,雖然不乏有人請他看病,但大都是趕時髦的新興貴族太太們和一些本國人認爲的身份低賤卑微者如煙花巷之流,或者就是看不起病的窮人,完全抱着聽天由命的想法才勉強接受他的聽診器。中國五千年文化,傳統思想觀念根深蒂固,也非三言兩語就能說得通的,便也不再多言,任由喬之椿去了。
他入內與白福齋的老師傅姚啓生講述了這些日子以來的所見所聞,亦有醫學上遇到的難題。滔滔不絕聊到太陽西斜,才起身告辭。姚老中醫留他吃晚飯,他說:“不了。還是回家吃吧。”
“回家?難道你家裡有人燒好了飯菜等你不成?”姚中醫是知道他孤身一人,至今未有成親,便故意拿話噎他。
路巖循笑笑,鞠了一躬,便轉身退了出來。回到家中,太陽還粘在屋檐一
角。院子裡扯了繩子,晾滿了衣裳被褥。再看廚房的屋頂上炊煙裊裊,菜飯已經做好,煨在鍋裡,岫螢把竈裡的炭火扒掉,走出來收衣服,看見路巖君正站在院中,便笑道:“您回來啦。”
路巖君道:“你身子不方便,這些放着我洗就好了。”
岫螢笑道:“不搭界的。都是做習慣了的。”她慢慢地彎腰坐在屋檐下,把路巖君收進來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整理好,擡頭又對他說了一句:“您進去洗洗臉歇一歇,我理好了衣裳去端晚飯。”
“真是辛苦你了。”路巖循微笑着答應了一聲,走到裡屋倒了水洗了臉,看着水中自己的臉怔怔地發起呆來。每日都有個女人煮好了飯菜等着他回來,心裡暖暖的滿是溫馨。妻子大抵就是這樣的。
不知爲何,又想起了南喬。南喬也是個好女子啊,卻是一腔癡情錯付了某人。沈赫於她不過捧場做戲,這個世家紈絝怎麼會娶她做妻呢?她可有機會爲他洗手作羹湯?想到此處,他便覺得自己多事的可笑。拿手帕擦了臉,毛巾柔軟,有肥皂和陽光混合的氣味,十分好聞,他用力吸一口氣。
走出來時,看岫螢把衣裳抱進屋子裡了,她正站在桌邊整理藥箱。動作神情就是一個賢妻良母的模樣。路巖君忍不住問道:“你丈夫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她第一反應就是沈赫是個什麼樣的人?她竟然呆住了。他甚至連她的丈夫都不是啊。她真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覺得無地自容。回到吳州,風平浪靜。沈府已經用錢打點了一切,這在之前也並不是沒有過的。沈赫無事卻還不來找她,岫螢心裡空空的。只有把頭埋下去顧自將藥箱擦的乾乾淨淨,默默無言地把工具器皿一樣一樣地放進去。
路巖循自嘲地笑了笑,道:“對不起,請恕我冒昧了。”
岫螢搖搖頭,將一個瓷瓶子裝進布袋子裡去,布袋子被岫螢洗過了,顏色比原先鮮亮了不少,繡在上面的花瓣更加栩栩如生。她擡頭問道:“這是什麼花?”
“櫻花。”
“櫻桃樹開的花嗎?”
“不,不一樣的。”他接過岫螢手中的瓶子,手指頭輕輕婆娑着布袋子上面的花紋,彷彿看見落櫻紛飛中大團大團的櫻花又綻在枝上。
櫻花是春天的象徵,是希望、是光明。可是“櫻花7日”,美好的事物總是短暫。她們一邊開放一邊凋零,出生伴隨着死亡,美麗且悲壯。
岫螢沒有繼續追問下去櫻花和櫻桃樹究竟有什麼區別,轉身到廚房端了飯菜過來。見路巖君還是對着那小瓷壺子發呆,好奇道:“那裡面裝的什麼?”
“酒。”
路巖循掀開蓋子放在鼻下聞了聞,酒香撲鼻。岫螢聞着濃烈的酒氣中有股稻米的清香。
那是存了二十年的酒,存了二十年的鄉愁啊。二十年前,少年離家,貧寒的母親沒有東西相送,唯有親手釀製的米酒一壺,讓兒郎思念家鄉時便喝一口。可是這麼多年,即使再困頓再艱難的時候,他緊緊抱着酒壺寧肯流淚也不捨得喝一口。酒的香醇一年甚是一年,竟模糊了歲月,路巖一時感慨萬千。
岫螢吸一口氣道:“這酒的味道真好聞。”
“是嗎?這是我家鄉特有的米酒,是我母親親手釀的。”他看了一眼她的肚子,“可惜你不能喝。”
岫螢微微一笑:“沒有關係,我也不會喝酒。路巖先生這麼多年怎麼不回家看看?”
回家看看?這麼一個習以爲常的問題居然讓他有片刻的怔愣。家?也許早已經沒有家了吧!胸口難言的酸澀直逼喉嚨,他哈一口氣強壓住奪眶的熱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