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時母親已染病,輾轉到了德國之後,發現學醫沒有那麼簡單。他在碼頭和勞力市場給那些同樣窮苦的亞洲人看些小毛病。後來遇到來義診的紅十字會,幾經波折後才真正踏上學醫之路。而這已是多年以後。這時母親也許早已不在。他一直不敢回家,不回家,沒見到母親的墳,就總覺的母親還活着,還在等着他,他的人生纔有希望。因此他害怕回家,害怕父親和姐姐身邊又多了一座新墳。
“出來這麼多年,早就習慣了把家當做一種想象。”他苦笑一下,把酒壺蓋上蓋子。
岫螢看他黯淡的神色,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同是天涯淪落人罷了。她莫名其妙又想起兒時玩耍的那片原野,一眼望不到盡頭,深秋的時候樹葉鋪滿道路,走上去鬆軟的泥土、清脆的樹葉碎裂的聲音,一切都那麼美好。她常常跟在打獵的父親身後撿松果子,那松果比人的拳頭還大,快趕上小孩的腦袋了,她撿回去給弟弟妹妹們玩。
來到南方的頭幾年,她常常夢見家鄉的樹林,望不到盡頭的松果鋪滿了道路,她不停地撿啊撿,怎麼也撿不完。後來裝着炮彈的飛機一架一架掠過頭頂,樹林裡一下子燒起火來,火光鋪天蓋地。她被卷在火裡,耳邊卻是弟弟妹妹們的哭喊。
“姐姐,松果都被燒光了你快點撿啊!”
她就被嚇醒了。醒過來她就想如果沒醒會怎麼樣。會不會就這樣被夢裡的大火燒死?她俯下身看自己凸起的肚腩,已經大得看不見自己的腳尖了。
最近她又做起了這些光怪陸離的夢,夢見有個小孩躺在松果堆裡哭,那個小孩的臉一下子變成弟弟一下子又變成妹妹,後來甚至是自己。她掙扎着醒過來,心臟撲撲地跳。
她心裡也許是想念家的,意識裡一直沒有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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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落歸根,總是要回家的。”岫螢喃喃自語。
回家?路巖循苦笑。‘葉落歸根總是要回家的。’岫螢淡淡的話語迴盪在他腦海裡。回家,家在哪裡?家在日本,在松山的一個小漁村裡。可是那土牆黑瓦還在嗎?那門口泊着的漁船還在麼?那等在門口翹首以
盼的母親還在麼?
他擡擡頭,忍住即將涌出的熱淚,勉強看過去,岫螢也隻眼眶發紅。
“看我們兩個,不要說這些令人難過的話題,我肚子餓得咕咕叫了呢。”他拍拍肚子笑道。
岫螢忙去端了飯菜過來,在他對面坐下卻不動筷。路巖這才發現桌上只他面前有一副碗筷,當下疑惑不解地看向岫螢。岫螢道:“路巖先生,這是我給你做的最後一次晚飯。”
路巖知道她遲早都要走,可沒料到這麼快,竟然有些不捨。他望了望外面紅光一片,是天邊向晚的火燒雲。是呀,她剛說過:葉落歸根總是要回家的。她當然要回家了。可是……
“今天就走嗎?這麼晚。”
“嗯。”遲早都是要面對的,何必拖延?岫螢點點頭,撫摸着渾圓的肚子。她已經打聽到沈赫已經平安回家,而且警察廳也不再追究沈立本的事情。沈赫沒有來找她,她失望卻也不敢奢望,再怎麼樣,這也是沈家的骨血,就算沈赫不在意,沈太太一向菩薩心腸……她心裡默默打算。
路巖君道:“晚飯也不吃麼?吃了晚飯再走,我送你。”
“我方纔吃過了。就等着您回來跟您正式地道別。真是給您添了不少麻煩。”岫螢立起來扶着腰給他鞠了一躬,“您不必送我。我自己可以回去。”說着脫下圍裙又給他鞠了一躬才轉身出去了。
路巖吃好晚飯出來,見岫螢正把房門關上。她穿了一件洋裝紗裙,因爲腹部隆起,腰部勒的有些緊,但還是很好看。方纔燒飯的時候,避免灰塵,用頭巾包着的頭髮現在披散開來,用火鉗子燙過,黑長髮微微打着卷,可見是用心打扮過的,也許是因爲即將見到心愛之人,所以更加容光煥發。
是什麼樣一個男人,讓岫螢爲他生兒育女?爲他梳妝打扮?爲他牽腸掛肚?爲他諱莫如深?爲他無怨無悔?路巖君心裡不知什麼滋味,反正空蕩蕩的,像這個院落一樣。
沈府沈太太的院子裡,大家都沒心情吃晚飯,焦灼地守在堂外。一會兒,喬大夫終於出來了,沈太太把他讓到外廳,小聲且焦急地詢問
:“怎麼樣?”
這段時間大概是天氣炎熱,沈小姐一直嘔吐不止,吃不進任何東西,連喝口水也全部都吐了出來,中午的時候吃了一口粥,居然挖心挖肺地難受,以至於昏迷不醒了。這會兒人躺在牀上瘦的都不成樣子,連喬之椿看了都不免心疼。
“太太,您別急,天氣熱,讓喬大夫喝口茶再說。”春生端了茶碗給喬之椿,他急急地趕來,到現在晚飯都沒吃,果真已經口乾舌燥,端起茶碗大喝一口方道:“三妹妹,心病還須心藥醫。阿安的病,藥物只能維持最基本的體能,可是病竈由來已久,想要徹底根治恐怕很難。”
沈太太一聽,頓覺眼前一片黑暗,往凳子上一座,捻着佛珠叫了一聲:“阿彌陀佛。”不覺滴下淚來,“我苦命的阿安。一切痛苦罪孽讓我一個人來承擔,老天何苦要這麼折磨我的阿安呢?”
喬之椿忙道:“三妹妹別急。現在醫學越來越發達,我聽說國外有一種精神治療法,效果十分顯著。”
“你又要跟我講什麼西醫?”沈太太擦掉眼淚道。
“這也不是西醫,其實說到醫學,也是中醫貫通的。這精神治療法我國古代就有,中醫上也有記載以情勝情之說。所謂悲可治怒,以愴惻苦楚之言感之,恐可以治喜,以恐懼死亡之言怖之;怒可以治思,以污辱欺罔之言觸之;思可以治恐,以慮彼志此之言奪之。凡此五者,必詭詐譎怪,無所不至,然後可以動人耳目,易人聽視……”
喬之椿款款說道,拿眼打量沈太太,只見她沉沉地發着呆,沒有回話。阿安的病不僅僅只是她的病,更是沈府的禁忌。她明裡暗裡被人恥笑了大半輩子了,難道讓阿安也淪爲閒人茶前飯後的談資嗎?西醫,西醫!這樣大的醜事還要教洋人也來恥笑一番嗎?可是阿安……
沈太太心裡矛盾重重,心亂如麻。
“三妹妹,你好好考慮考慮,畢竟是影響阿安一生的事情。我們百福齋有一個不錯的西醫,是個日本人師從德國名醫,從醫二十餘年了,醫術相當了得,可謂博古通今。如果三妹妹需要,我可以引薦給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