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剖腹?”大家嚇得臉色也發白了,把活人肚子剖開那人還不死嗎?這也太匪夷所思了。
喬之椿知道大家的疑慮,忙解釋道:“趙管家放心,剖腹的手術在國外已經屢見不鮮了,路巖先生又醫術高明,我從旁相助,你不必擔心,倒是一直這麼拖延下去,恐怕不好。”
沈太太被春生扶着回去休息了,趙冬回顧四周沒見着沈赫,一個定主意的人都沒有。他來回看看喬之椿神色嚴肅,那個被稱爲醫術高明的日本人也是一臉篤定,他咬咬牙,一點頭:“就這麼辦吧,一切拜託兩位了。”
一幫人又亂紛紛地涌出雙燕樓,大家七手八腳地將岫螢用藤椅擡着。趙冬在旁不斷叮囑:“小心點,小心點,別顛壞了。”
一羣人吵吵嚷嚷又小心翼翼地往附院大門那邊去了,沒人注意到沈赫還站在樓梯口,衣衫斑駁,臉上的傷口被幹燥的風吹得絲絲疼痛。
秋日烈陽烤焦了塵世,岫螢鮮紅的血順着藤椅滴在泥土地裡、滴在鵝卵石上,一路蜿蜒,很快變成了一個深紅的印記。她身體藏在被子裡,蒼白的臉孔在被角里一歪,像死了一樣。他想喊,想喊一聲:岫螢啊。他甚至想他喊一聲,岫螢是不是就會跳下藤椅,回答他一聲,又是活蹦亂跳、乖巧可愛的樣子。
真像一場夢,一場噩夢!
他嗓子眼裡疼,不知是想哭還是想喊。喉嚨裡的水分被烤焦了,身體裡的血液也被烤的黏糊糊的,渾身像被貼在牆上的年畫,擠壓摁扁。他踉蹌地往後退了一步,後面是樓梯,他被扳倒了,坐在了地下。他沒有力氣再站起來,就這麼坐着,就這麼瑟縮着,一輩子就這樣直到死。他閉上眼睛。
身上還是疼的,只是那疼已經麻木。日光漸漸西沉,樹上的知了嘶啞的鳴聲突然爆發出來,在沈赫的腦子裡的炸開。他不去管它,有人走過來停在他面前,陰影蓋在他身上。
“少爺……”是趙冬的聲音。
他連哼一聲的力氣也沒有,睜開眼怔怔地望着他。趙冬搖搖頭,一臉的悲傷。
“遲了一步……”
沈赫眼中僅剩的那點希冀也似這沉沒的夕陽,全然不見了。他臉上的血已經凝固,扒拉着乾燥的皮膚和頭髮,皺巴巴的。整個人都看不出原來的風貌,萎靡得像一株死草。趙冬心有不忍。暗想自己是不是弄巧成拙了。
是個女孩子,取出來的時候渾身烏青了,小拳頭緊緊拽着,閉着眼睛像個蠟像一樣。她被包裹着白色的毛巾端在盤子裡,他匆匆看了一眼,實在不忍卒睹。
兩個人都沉默了良久,沈赫終於擡起頭來,呵呵地笑,臉頰上的血珠子順勢滾了下來,滑了長長一道痕跡。他搖頭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你騙我。”
趙冬嘆氣:“我沒有騙你,
是個女娃,模樣像岫螢,長得挺齊整的。可是……喊都沒來得及喊一聲就……”他也忍不住哽咽,紅了眼眶,抹一把淚繼續道,“路巖先生說,岫螢以後……以後都不大可能有孩子了。”
沈赫搖頭,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他鮮活可愛的岫螢怎麼可能——
他依舊呵呵地傻笑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趙管家你騙我的吧?那個日本佬的話怎麼信得過?你騙我的,管家……”笑着笑着卻流出了眼淚。
“趙叔——”他往前一撲,抱住了趙冬的腿,淚水流到傷口,滿臉都是嘶啞的疼。趙冬一口怨氣被他一聲趙叔叫得痛徹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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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赫有許多錯,有許多缺點。可他不過是個可憐的孩子呀。趙冬也流淚了,啞着嗓子,拍他的背:“少爺,怪我,都怪我。”
沈赫一下子竄了起來,抓住趙冬衣領叫道:“你騙我的是不是,你這個老東西,騙我的是不是!”
趙冬搖頭,又痛苦地叫了一聲:“少爺。”
沈赫立馬像泄了氣的皮球,頹然地往後一倒,趙冬要去拉他,被他一下子打落了手。他扶着樓梯欄杆站起來,渾身又開始難受,身體裡像有被引燃了的鞭炮,霹靂巴拉地炸着。他撞開趙冬,踉踉蹌蹌地朝門口跑。
他跑到花外樓,樓里正是熱鬧的時候,客人陸陸續續地往裡進。他一路撞了好幾個客人,那些人罵罵咧咧的,見他滿臉是血,瘋了似的像個沒頭的蒼鷹亂竄,花廳裡引起了一股不小的騷動。巧媽媽叫人抓下這個似乞丐的瘋子,認了半天才看清是沈赫,忙問他是怎麼了?碰到打劫了還是怎地,要報官麼?
花廳裡亂糟糟的,別人你一言我一語,吵死人,沈赫一把推開她,只顧跑上樓撞進南喬的房間。
南喬正無聊,又不想出去陪客,正歪在榻上閒閒地嗑瓜子。一個像瘋子一樣的男人突如其來,她嚇的花容失色。男人也不理會她,只顧翻箱子找東西。
南喬抓了板凳要打,巧媽媽進來忙攔下道:“你瞎了,那是赫少。”
南喬驚得目瞪口呆,看他翻箱倒櫃的,她忽然明白過來他要找什麼,忙從梳妝檯下的抽屜裡取出福壽膏來點上。沈赫抖抖簌簌得連煙槍都拿不穩,南喬扶着他的手,他猛抽幾口才覺得緩過一點勁來,仰面倒在榻上重重地喘了一口氣。
“赫少,你是怎麼了?”南喬看他一副被打劫的樣子,嚇得都快哭出來了。
沈赫睜開眼看了她一眼,眼神散散的沒有焦點,彷彿不認識她一般。見到手裡的煙槍,也不知怎麼地嚇得一下子丟開,煙槍磕在桌腿上斷成了兩截。
“赫少,你怎麼了?”南喬驚叫。
巧媽媽撿起煙槍,這可是白玉杆子做成的,值多少錢那,摔壞了,她心疼地拼起來,還是放棄了
。攤在手裡拿給沈赫看,想叫他賠來着,沈赫見了卻忙躲開,擺着手叫道:“別給我,別給我!走開!”
沈赫這是怎麼了啊!南喬拉開巧媽媽,只把她推出門去。巧媽媽捏着斷掉的煙桿,哎哎哎地叫。南喬怨憤地喊了一聲:“媽媽!”巧媽媽朝門裡飛了一個白眼:“料你也少不了我的。”
南喬打發了巧媽媽,轉進房裡來,看見沈赫蜷縮在沙發裡。那沙發是前幾天新買的,沈赫喜歡的皮質,南喬滿意的風格。只是現在粉白細花的墊子上沾了幾點血污。南喬立馬去絞了塊熱毛巾給沈赫擦臉,因爲疼,沈赫躲了幾下。
“赫少……“南喬終於忍不住,抱住他淚水無聲而下。
“喬兒啊喬兒……”他在她懷裡也不掙扎,就是啞着嗓子叫她,南喬只覺得後頸窩裡一陣涼意,那是沈赫的眼淚啊,他嗚咽地叫她,“喬兒……我的孩子沒了。我的孩子沒了。她還來不及看看這個世界,還沒來得及叫我一聲爸爸……”
他抽出手臂抱住她。抱的很緊很緊,南喬都透不過氣來。他嗚嗚的低泣漸漸變成了嚎啕大哭,南喬懵然若夢。她見過他壞壞地笑,見過他皺着眉頭生氣,見過他憂愁惱怒,唯獨沒有看見過他哭的模樣。
她已經無法明白自己內心的凌亂和痛苦,從他斷斷續續的話語裡知曉了幾分。他的丫頭就是那個岫螢懷了他的孩子,孩子又沒有了。
他傷心他流淚,他傷了自己摔了煙槍。他帶着滿臉的血穿着破爛的衣衫跑到她這裡來發瘋,僅僅只是爲了一個丫鬟的孩子。
她的五臟六腑都揪疼,疼得她嗓子眼裡忍不住要尖叫出來。可她還是要安慰他:“赫少,沒事的,會沒事的。孩子以後還會有的。你要孩子我可以給你生,生多少都行,男孩女孩都行。”她啞着嗓子可心裡卻有些幸災樂禍。
沈赫嘆了口氣道:“不會了,沒有了。以後都不會有了,醫生說岫螢以後都不能再有孩子,我欠她的一輩子都還不清,還不清了……”
“說什麼傻話!她不會生,我會啊,我給你生好不好?”南喬輕拍他的背,不自覺得笑容裡添上了期待。
沈赫擡起頭來,冷冷地看着她,嘴角微微帶着笑,那笑意直叫人寒心,他這樣的表情凝固了她周身的空氣,他彷彿是在說她是個笑話,青樓女子生孩子?他堂堂一個大少爺用得着一個青樓女子給他生孩子?南喬一顆心瞬間掉進冰碴子裡,疼痛難忍。她緊緊咬着牙不讓眼淚流出來,不讓心痛叫出來,她不要輸給一個丫鬟!
這樣的信念連讓她站起來攔他一攔的力量和勇氣都沒有。沈赫什麼話也不再多說,默默站起身來往外走,他的背影融進了外廳的喧囂裡。歌舞惶惶,月光明亮,南喬擡頭看窗外,外面天大地大她竟生出無處容身之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