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1模塊正常。”
“D3模塊正常。”
“發動機……”
整個飛機猛地晃動了一下。
“發動機未知故障!”
“啓動緊急迫降程序!”
“機長, 緊急程序啓動失敗!”
“切手動模式!”
整個飛機都在瘋狂震顫,發動機的轟鳴時斷時續。
哈伯德緊緊扣住座椅扶手,檢查了一遍安全帶已經繫牢。
“故障?”陸渢道:“起飛前不是檢修過一遍了嗎?”
他身旁的哈伯德微蹙眉:“飛行過程被飛行異種攻擊了麼?”
另外一名軍官道:“沒有, 我們全程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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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伯德眯起眼睛:“說起來, 三個小時前我們的僚機也墜毀了一架。”
機艙裡震顫不停, 飛機忽上忽下, 最後終於維持了穩定, 滑行落地。
駕駛艙的門推開,副機長和領航員臉色發白,領航員跪下, 在垃圾桶旁嘔吐起來。
“我的天……”副機長道:“差一點就玩完了,發動機肯定有問題, 我從來沒見過這種故障。這架飛機不能要了, 必須全面檢修。”
不過, 雖然差一點玩完,他們還是安全地落地了。
下飛機那一刻陸渢擡頭看這座曦光中的城市, 外城區域裡,一羣蜂振翅飛起,消失在天際。
“蜜蜂?”哈伯德道。
但他們無暇繼續討論了。
一排統戰中心的軍官整齊站在起落梯下方。
“歡迎回來。”爲首那位對他們敬禮過後,表情嚴肅,道:“我代表基地爲你們慶功。”
哈伯德沒有軍銜, 無須在意軍方的繁文縟節, 他說話單刀直入:“基地怎麼了?”
那名軍官嘴角繃緊, 道:“無法形容的災難。”
隨即他轉向陸渢:“陸渢上校, 請跟我們來一趟。”
陸渢掃視周圍, 沒有說話,跟他們上了車。
看着他們離開的方向, 哈伯德目光沉凝,他身邊是一位參謀部的高級軍官,此時那名軍官道:“統戰中心和陸上校的關係可不怎麼樣。”
“我聽說他當年正式成爲審判官的第一天,就殺了一名統戰中心的中將。”哈伯德抱臂道。
那名軍官沒說話,在這種情況下閉口不言約等於默認。
統戰中心。
“事態大概就是這樣。”長桌盡頭的那位上將道。
基地的軍方等級森嚴,但審判庭是個例外。它起先只是燈塔與軍方的聯合機構,以科研人員爲主,並未預設等級太高的職銜。再後來,審判庭幾乎全年駐紮外城,外城的等級則更加受限,城防所、城務所,它們的所長都是上校極軍官,因此,多年來也沒有人提議給審判者提升軍銜。
但誰都知道,審判者擁有越過一切等級審判、調動和發號施令的權力,他實際的權柄遠遠超過一位上校能擁有的。正因爲此,這一職位的存在似乎更加令人警惕懼怕,但基地又無法割捨它。
陸渢聲音很輕,聽不出情緒的起伏,道:“基地還有多少人?”
“初步統計,倖存八千七百人。”
“目前,統戰中心已派出飛行編隊追蹤蜂羣軌跡。”上將道:“陸上校,我必須申明,此次災難的兩個直接嫌疑人,都與你有關。”
“我很抱歉。”陸渢道:“但我本身對基地絕對忠誠。”
“基地相信你。”上將道:“你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是。”陸渢聲音淡淡:“PL1109編隊出現未知故障,無法執行飛行任務,申請變更。”
“允許變更。”
*
夜晚,暮色降臨了。安折不知道他的黑蜂要飛向哪裡,但他快被風吹乾了。於是在黑蜂落地短暫休息的時間,他又變成菌絲,捂住了它整個腦袋。
黑蜂毫無意外地昏睡了。
這地方很乾燥,是一片平坦的荒漠,不適合蘑菇生存,安折從揹包裡拿出人類的衣物穿上,又吃了一點兒壓縮餅乾,喝了水。用黑蜂的身體擋着風,他打算先睡一晚。
天空傳來飛機的轟鳴聲,安折擡頭看着它朝南面飛去。今天一天下來,飛往南面的飛機不止十架,安折在黑蜂的背上想了半天,終於有了一個猜測。
黑蜂也在向南飛,他們這羣蜜蜂一定有一個目的地,飛往蜜蜂適合生存的地方,而那些人類的飛機——就是追着蜜蜂羣去的,他們的目的是把那些蜂殺死,因爲那是獲取了人類基因的蜂。節肢動物在野外的怪物中是很弱勢的羣體,如果不消滅乾淨,人類的基因就會隨着食物鏈散佈在整個野外,假如那些怪物聯合起來攻擊基地,就很危險了。
至於人類爲什麼能追蹤那些蜜蜂,他不知道,目前看來他的黑蜂並不在追捕的範圍內。
他看着那個飛機,這是小型的,似乎是某種殲擊機,它飛得很不穩,在空中亂顫,安折蹙起眉,靜靜看着一次劇烈的抖動過後,飛機在遠方的天空中炸成一團火光,然後飛快地墜落下去。
同樣的場景他在白天也看到了兩次,人類的飛機在頻繁地出現事故,不知道爲什麼。
安折裹緊衣服,閉上眼睛,天空中轟鳴聲不斷,但他躲在黑蜂下面,又是晚上,人類應該看不到他。
就在他即將睡醒的時刻,一聲巨響讓他猛地一個激靈,睜開了眼睛。
風很大,轟隆的聲音也很大,大到了離奇的地步,安折努力睜開眼往源頭看去,一百米開外的地方,一架人類的小型殲擊機在半空中猛地一晃,頭傾斜向下,然後——轟然砸在了地上,一側機翼折斷了,整個飛機往側翻。
地面震顫,濃煙從那架飛機上升起來。
安折更緊地蹙起眉,他起身朝那邊走去。有時候他很難解釋自己行爲的動機,就像那天他把重傷瀕死的安澤拖回了自己洞裡一樣。
機艙門變形了,扭曲裂開,安折費盡全身的力氣把壞掉的機艙門推開的時候,一個人體滾落出來,他穿着軍方駕駛員的深藍色制服,渾身是血,眼睛緊閉。安折俯身小心去試探他的鼻息。
——已經死掉了。
他爬進駕駛艙,駕駛艙另一個座位上也死了一個人。安摺進去,後面是載人艙和武器艙,他想,前面的那兩個人已經沒有呼吸了,沒有辦法救回來,但或許他可以在這裡找到一點物資。
就這樣,他走進了後面的艙室。
在下一刻,他就完完全全地愣住了。
就在他的側前方,有一個人——他一動不動,腦袋搭在前方的座椅背上。
安折呼吸都要停了,他快步來到他前面,他擡起了這個人的上半身,看見了他的臉。
這是陸渢。
陸渢也死了。
安折完全無法形容他這一刻的心情,陸渢……死了?
他根本無暇去想爲什麼陸渢會出現在這裡,只能顫抖着去試探他的呼吸。
下一刻他的心情大起大落——還有呼吸,這個艙室很完好,安全帶也扣得很死,陸渢沒有被什麼東西撞到,一定是墜毀時候的衝力太大,昏過去了。
狹小的空間裡,到處是燒焦的氣息,一縷煙從駕駛艙飄了過來。
他知道不能在這地方久待。
陸渢的槍別在他腰間,他拿了過來,然後拽起陸渢,用肩膀頂起他臂彎,試圖把他從這裡挪出來。
但是太難了,他扯不動,座位和前壁的距離太狹小。刺鼻的燒焦氣息越來越重,通訊器裡傳來“嘶——”“嘶——”的電流聲,夾雜着接線員的喊聲:“統戰中心呼叫陸渢上校,收到請回答。”
“統戰中心呼叫PJ103殲擊機,收到請回答。”
濃煙越來越重,發動機轟鳴作響,安折咬了咬牙,用力一拽——
他看見陸渢霍然睜開雙眼。
緊接着就是天旋地轉,陸渢伸手扣住他,電光石火間踹開側邊的緊急出口門,那鋼鐵的殘塊帶着濃煙滾落了下去,緊接着,他猛地將安折往自己身上一拽,兩人重重滾落進下方地面,但陸渢沒有停下,他一手握住安折手腕,另一隻手扣住他肩膀往外實力,兩個人一起跌落進不遠處地形略微凹陷的地方。
有點疼,安折下意識抱緊了陸渢,下一秒,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在他耳邊響起!
淺坑裡地面顫抖土石滾落,安折擡頭,見夜空上炸開一朵燦爛濃烈的煙花,殲擊機周圍猛然燒起熊熊的火焰,熱流撲面而來,火光像長久不滅的金色閃電,飛機殘骸流星一般四面炸開。一個人的碎手隨着那朵煙花在天空中高高拋起,在最高處短暫停留,然後下落。手腕落在外面,手掌落在他們身邊的不遠處,激起一蓬灰塵。
飛機自爆了,像安折此前親眼目睹的那兩樁事故一樣。
三秒鐘過後爆炸聲停了,四野寂靜,只剩下風聲和火焰被風吹動時呼呼作響的聲音,濃煙滾滾升起。
只差一點兒。
如果他沒有往飛機裡面去,或許陸渢的生命就結束在那場爆炸中,而他永遠不知道在這場事故中死去的人是誰。
或者,即使他去了飛機裡面,但陸渢沒有及時甦醒,死去的就是他們兩個人。
死裡逃生,他心臟有點悶,血液上涌,耳朵裡嗡嗡作響,只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良久,他聽見陸渢低聲道:“……謝謝。”
安折急促地喘了幾下,渾身都在疼。滾落在地時弄痛的地方也不算什麼,電刑和士兵的粗暴對待留下的後遺症更重一些。
安折擡頭。
就這樣,他和陸渢對視了。
與他對視的那幾秒,電流刺過四肢百骸的疼痛從安折意識的深處泛上來,他彷彿再次置身那個狹小冰冷溝的審訊室,只是這次的審訊者變成了陸渢。
陸渢比所有人都令他感到危險和害怕。
陸渢久久看着他,安折看不懂他的神情。
只聽陸渢聲音很低,一字一句:“安折?”
安折沒有說話。
他ID卡上的姓名是安澤,卻自稱爲安折,即使不滿隨機分配的姓名而擅自更改名字的事情在外城比比皆是,也仍然掩蓋不了這本身就是一個破綻。
那雙眼睛——彷彿能看穿一切的眼睛,和初次遇見那天一模一樣的眼睛。走入城門的那一天他已經做好了死在審判者槍下的準備,但那天,陸渢放過了他。
可是他逃不過,這場審判只是遲了兩個月到來。
他聽見陸渢冷聲問:“樣本在哪裡?”
安折不能回答這個問題,可是審判者的語調和威勢是比電刑更讓他害怕的東西。他死死咬着嘴脣,最後道:“吃掉了……沒有了。”
陸渢的手指按上了他的腹部,輕輕用力向下按壓,隔着一層薄薄的布料,觸感清晰得可怕,安折恐懼得渾身發麻,他無比清醒地認識到一點,如果陸渢知道孢子仍然能夠被取出,那他會毫不猶豫地剖開他的身體,就像他半年前用軍刀截斷他的菌絲一樣。
他沒有辦法思考,腦中一片空白,只能看着陸渢,月光和火光下,上校面無表情,他薄而冷的眉梢,濃長墨綠的眼,沒有哪怕一絲溫度,也看不出任何感情的波動,他永遠完美無瑕,也冰冷無情。
安折輕輕喘,他原本把陸渢的槍藏在了身後,此時繼續悄悄向後推,想把它藏得更隱蔽些。
反正,沒有了槍,陸渢也不能……不能對他怎麼樣。
然而這樣一個動作反而讓陸渢發現了那把槍的存在,他眼神一凜,動作快到不可思議,力道也容不得一點反抗,反手將安折扣在懷裡牢牢制住,另一隻手抻開安折的五指,迅速奪槍。
安折劇烈喘氣,拼命掙扎反抗——
“砰!”
一聲槍響。
安折腦中空白了一瞬,但隨即發現自己還活着,他聽見遠方一聲重物落地的聲音,伴隨着怪物的嘶吼,他轉頭,看見一個蜥蜴類怪物被陸渢正中要害,掙扎着倒了下去。
安折渾身發冷,他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他和那個怪物纔是同一類東西,而陸渢和它們是永恆的敵人,並且永遠無法和解。
就在此時,陸渢的通訊器在刺耳的電流亂流聲中再次傳來斷斷續續的扭曲聲音:“統……中心呼叫……03殲擊機,聽到請……”
陸渢冷沉的聲音回答那邊的呼叫:“PJ103已收到,殲擊機已墜毀,駕駛員確認身亡。”
“請……任務進度,發送……座標。”
聲音愈發扭曲斷續,如果不是通訊器出了問題,那就是基地覆蓋野外的通訊網又崩潰了,在外城的那一個月安折在傭兵隊的隻言片語中得知,野外的信號從來沒好過。
只聽陸渢聲音淡淡:“目標已控制。”
“……命令,確認……變異類型,獲取丟失……線索……擊斃。請——”
“聽到了嗎。”陸渢嗓音沙啞,他尾音似乎有一點顫,但更多的是強硬的冷漠:“回答。”
冰涼的槍口抵上安折的太陽穴,他平生第一次意識到自己離死亡如此之近,恐懼將他牢牢控制,他哆嗦着,道:“不……不給。”
“PJ103,請立刻——”
來自通訊器的廣播聲將所有情緒推到頂點。
然後在下一刻戛然而止。
“嗡——”
電流聲越來越大,起先是沙沙聲,然後是長久的蜂鳴,最後在一段陡然拔高的高頻鳴響後,突然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段和緩的頻率,溫柔的女聲:“抱歉,受到太陽風或電離層的影響,基地信號已中斷。這是正常情況,請您不要慌張,一切活動照常進行,通訊信號不定時恢復,屆時將爲您發送公共廣播,請保持收聽。”
“抱歉,受到太陽風或電離層的影響……”
安折仍被死死扣住,他們離得那麼近,一個危險到了極限的距離,陸渢隨時隨地都能把他殺死,他也能感受到陸渢的心跳和呼吸——明明那麼冷靜的一張臉,心跳的頻率卻並不平緩。
陸渢扣住安折肩頭的手指收緊,恰好碰到了他的傷處,安折一個激靈,眼前蒙上了一層水汽,身體發抖,嗚咽了一聲。
冰冷的槍口仍然抵在他的太陽穴,沒有被他的體溫暖熱哪怕一點兒,死亡的恐懼和陰影也沒有退去半分,安折張了張嘴,在那一刻他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了,他知道自己已經崩潰了——如果蘑菇也會崩潰的話。
這輩子的所有情景都在他眼前閃回,而他什麼都抓不住,什麼都得不到,就在前一天的晚上,他還在想到底怎樣撒謊能夠保護那位上校。
“我……不給你。”他伸手護住自己的腹部,聲音顫得厲害,斷續不成句,帶着哭腔:“討厭……你。”
那槍口忽然顫了顫。
“……請保持收聽。”
廣播最後的聲音落下。
一切都靜了。
殘骸的火滅了,通訊器的聲音也停了,一切聯繫都被切斷了。
這裡,沒有任何人類生存的痕跡,四面曠野,連綿不絕的荒漠,直直與夜空相接。
彷彿從來沒有人類存在過一樣。沒有人類,沒有人類的文明,也沒有人類的基地。所有的——所有的掙扎糾纏,隨着信號的消失,忽然灰飛煙滅了。
這片亙古的荒漠上,只剩他們兩個。
一聲沉悶的聲響,整把槍掉落在地。
陸渢閉上眼,把安折死死抱在了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