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二月,是多雨的季節。早晨還是東風拂面,到了中午,天空中便飄起細細的雨絲來。
柳雪濤因午飯後立刻睡覺怕停食胃脹,便叫黃氏拿了一把繪江南煙雨圖的十六骨杭綢大傘撐着,輕着腳步出了房門。紫燕和碧蓮還沒有用飯,便又喊了秀兒從後面跟着。
主僕三人一邊踩着大院裡甬道上的青石地面慢慢的走着,一邊呼吸着春雨中清涼新鮮的空氣和雨絲裡淡淡的花香,倒也愜意。
柳雪濤微微側目看着身邊的黃氏邊走邊沉思的樣子,問道:“你早晨去瞧林管家,看他那情形如何?”
黃氏嘆了口氣,回道:“回少奶奶,奴才看着——林管家的樣子着實可憐。那芳菲姑娘從小沒有了孃親,又不在父親跟前長大,想來他們父女之間的感情定然疏離了很多。芳菲也大了,一些心事無人可說,再受那些有心人挑撥幾句,恐怕更是不願聽她父親的話。”
“是,這個我也想到了。可我——總不想爲了打老鼠而傷了玉瓶兒。”
“林管家對少奶奶還是很忠心的,少奶奶這樣想,他若是知道了肯定會感激少奶奶的恩典。可芳菲姑娘……總歸要嫁人的,若是被有心人求了去再橫加挑撥,恐怕……將來還是少奶奶難做。”
黃氏略顯吞吐的幾句話,倏地提醒了柳雪濤。
張氏攔下那幾個婆子看芳菲的那些妝奩,柳雪濤是知道的。
如今盧家的大院裡的奴才十有八九都已經暗暗地靠向了她這邊,她是名正言順的主子,討好她總比討好別人要強,別的不說,個人的月例銀子首先就是從少奶奶的手裡攥着,她說給多少都是一句話的事情。這些人個個兒都跟錢沒有仇,那些明白事理的如今都知道把一些事情吹到少奶奶的耳朵裡。
當然,柳雪濤從來都是對那些嚼舌根的都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絕不姑息這種風氣,但紫燕和碧蓮兩個則會悄悄地給那些人點好處,如此,大家都知道少奶奶雖然不喜歡風言風語,但也要看是什麼事情,只要大家說話有分寸,還是能討到好處的。
黃氏的意思再明顯不過,她是提醒柳雪濤,若是張姨奶奶捷足先登,一心要把芳菲拉攏過去,恐怕林謙之也是攔不住的。芳菲那丫頭,別的長處沒有,就是一條道走到黑,撞到南牆了也是不會回頭的。
如今之計,需得趕緊的給她定下一門親事,切不可讓盧俊晨和張姨奶奶鑽了空子。
想到這個,柳雪濤又犯起了難。
她穿越到了這裡,別的事情都不犯愁,惟獨這親戚朋友關係的事情上,根本就是全然不知,又怎麼能夠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給芳菲說一門好親事呢?何況,她原本就不是善於做此事的人。
黃氏見柳雪濤嘆息,只好勸道:“主子也不必憂心太過,縱然姨奶奶想要人,還得過主子這一關。大奶奶的孝期裡,也不能只大少爺一個人守規矩,晨少爺雖然沒上族譜,到底還是老爺的骨血,大奶奶怎麼說也是他的嫡母,斷然沒有嫡母孝期未滿,庶子娶妻納妾的道理。”
柳雪濤聽了這話,初時覺得有理,但細想了想依然搖頭,回頭看了一眼跟着的小丫頭秀兒,吩咐道:“秀兒,你回去告訴你紫燕姐姐,我的帕子落在家裡了,叫她找了給我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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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兒忙答應一聲,轉身回去。柳雪濤看她走得遠了,方對黃氏嘆道:“我就是怕他們利慾薰心,會用一些非常的法子。總之,一定要在大少爺他們趕考回來之前,把芳菲搬出去。”
黃氏一楞,什麼叫非常的法子?
柳雪濤見黃氏不解,便輕笑道:“虧你還是有了三個孩子的人,難道你就不知道‘先上船後補票’的事情?”
黃氏聞言,細想了想,立刻緊張起來:“主子說的是。晨少爺好歹是主子,芳菲不過是個丫頭,若是少爺對丫頭動手卻腳甚至直接要了她,也不是什麼大的過錯。事情一旦出來,縱然弄到官府裡,也不過是把芳菲丫頭判給少爺做妾室。哎——”
黃氏長嘆一聲,慢慢的搖了搖頭,又說道:“到那時,恐怕林管家有一萬個不願意,也只好認命了。這養兒育女一場,到頭來若是落得那樣一個結局,可怎麼是好呢!”
柳雪濤忽然間發現,黃氏很是關心林謙之的事情,再想想,他們兩個倒也算是般配。於是微微笑道:“如今我們想到了這一步,自然就要想點對策。你是有孩子的人,身上本就有着母親的味道,這幾日你閒時無事便多去看看芳菲。一來,你也勸勸她,讓她正了那份心思,好好地爲她父親着想。二來呢,你在那裡,別人便少了些機會挑唆不是?”
黃氏忙應道:“少奶奶吩咐,奴才一定照做的。”
安排好了這件事情,柳雪濤心中的煩悶便少了大半。林謙之這個人,她還是很想重用他的。
若是盧俊熙高中,之後必會進京,自己也會跟着他一起進京見識一下長安古都的繁華。
就算他名落孫山沒有考中,自己也不願這輩子就在這小小的紹雲縣呆一輩子,這輩子總要出去走走,多開幾家鋪子,多賺些銀子,多結交一些朋友,纔不枉重生一回。
將來若是出門,就把林謙之留下來守着目前的這份家業,他之前和王氏一起辛苦經營賺下的這份家業,必然不會看着它敗落下去。等時機成熟了,再給他一些股份,那樣的話,他林謙之縱然不爲了他和王氏的一段感情,爲了他自己的利益,也必會用心維護這份家業。
柳雪濤一邊暗暗地盤算着,一邊在微雨中散步,不知不覺已經到了後花園子門口。
此時園中正是繁花盛開的時節,細雨中,如煙如霞,遠遠望去,紅雲氤氳,亭臺軒榭掩映其中,微風過處馨香馥郁,紅霧浸潤如銀紗飄渺,更顯風景如畫煞是好看。
柳雪濤自然捨不得迴轉,因命黃氏先回,又遣散了園子門口的花匠,自己打着雨傘進了園子,趁着微風細雨,一路走着又賞起花來。
一陣微風吹過,雨絲斜斜的吹進了雨傘下,她湘紅色的裙裾翩躚的舞動起來,恰好風過處,片片桃花紛紛揚揚的落下來,有幾瓣沾着雨珠落到肩頭衣角,便覺落英繽紛皆香雪,柳雪濤這個有着現代人靈魂的女子也忍不住爲這樣的景色癡了。
桃花羞作無情死,感激東風。
吹落嬌紅,飛入窗間伴懊儂。
誰憐辛苦東陽瘦,也爲春慵。
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處濃。
冷香縈遍紅橋夢,夢覺城笳。
月上桃花,雨歇春寒燕子家。
箜篌別後誰能鼓,腸斷天涯。
暗損韶華,一縷茶煙透碧紗。
心中來回反覆吟誦着這樣的句子,站在雨絲裡,卻又澀澀的想着,不知道那少年郎如今在做什麼?是在貢院裡苦心做文章,還是繾綣在煙花地傷春感懷?
忽然一陣嚶嚶的哭聲打斷了柳雪濤的思緒,她忍不住微微蹙眉,嘆道:“這又是誰在這裡啼哭?卻壞了我一番好心情。”
待要不管轉身往回走,又納悶那偷偷哭泣的人是誰,爲了何事。於是她便循着哭聲慢慢的找過去,卻見這幾株桃花後面的假山石一側,有個穿着青緞子背心的丫頭面向裡,蹲在地上嗚嗚的哭。看不清她的模樣,只見她的肩膀一抖一抖的,像是極爲傷心的樣子。
於是柳雪濤問道:“你是哪房裡的丫頭,躲在這裡哭什麼?”
那丫頭聽見有人,嚇得立刻站起身來,一邊擦淚一邊回頭看,待看清了身後之人正是大少奶奶的時候,匆忙跪倒在地上,哭着求饒:“少奶奶饒命,奴婢金蝶因家事煩惱,不敢在前面主子跟前哭,便躲到這裡來了。不想冒犯了少奶奶,求少奶奶饒命。”
“金蝶?你不是張姨奶奶房裡的金蝶兒?”柳雪濤見這丫頭幾日不見竟憔悴不堪,幾乎換了個人,便驚訝的問道:“你家裡出了什麼事兒讓你如此傷心?怎麼沒聽管事說?聽聞姨奶奶素日待你很好,你有難處怎麼不去求姨奶奶?”
“奴婢不過是個卑微的奴才,自己一點私事兒如何敢勞煩主子?”金蝶兒說着,便低下頭去。只是那雙紅腫的眼睛裡又悄悄地流下淚來。
柳雪濤環顧左右,指着一旁的一個小亭子說道:“你跟我到那邊去,這雨下的大了,再站下去衣服都要溼透了。”說着,她轉身往小亭子裡走去。金蝶兒不敢怠慢,忙上前接過她手中的雨傘,緊隨着她進了亭子。
金蝶又拿出自己的帕子鋪在亭內的石凳上請柳雪濤坐下,自己方慢慢的跪在她跟前磕了個頭說道:“奴婢有違家規,還請少奶奶恕罪。”
原來盧家有家規,所有的下人奴才皆不能對主子有任何事情的隱瞞,無論私事公事,隱瞞則是對主子不忠,主子有問必須言無不盡。否則便要受到相應的懲罰。
柳雪濤搖了搖頭說道:“我不怪你,你起來說話。你因何哭泣,你家裡有什麼事兒?都給我說明白了。”
金蝶兒又磕了個頭說了一聲:“謝大少奶奶。”然後慢慢的站起來,立在一邊,一邊哭一邊對柳雪濤說了詳情。
原來自從那次金蝶兒知道花泥鰍和自己繼母的那點醜事之後,便決意悔婚,不想再嫁給他爲妻。
初是花泥鰍只當是她姑娘家性子,也沒怎麼在意。後來但凡有事她必然躲着他,送東西給她她也不收。過年時,陳大富叫花泥鰍給她捎來的東西,她也一併當着花泥鰍的面扔了出去,說自己已經和他一刀兩斷,早就沒了關係,但凡他花泥鰍經手的東西,她金蝶絕不再要。
花泥鰍本就是含冤的,如今又被一個丫頭當面羞辱,那口氣如何也咽不下去,當時便甩袖子擡腳走了。
一個多月沒有來往,金蝶還以爲父親已經隨了自己的心思退了婚約,花泥鰍再不會來糾纏。
可是昨兒金蝶因想着姨奶奶午睡的時候太久了,也該起來了,便端着洗臉水去喚張氏起牀,卻在窗口忽然聽見裡面有男人說話。金蝶心中大驚,卻不敢聲張,只是悄悄地遣退了院子裡的兩個婆子和兩個小丫頭。
金蝶自己死守在張氏的臥房門口,不過是怕被別人撞見而已。誰知,待裡面張氏和那男人商議完了事情之後開門出來時,金蝶兒轉頭看見那個站在張氏身後的男人竟是花泥鰍。
她目定口呆,看着張氏臉上的緋色春情,再看看花泥鰍那一副吃飽喝足昏昏欲睡的樣子,心中立刻明白了八九分。一時頓覺羞恥無限,轉身要走時,卻被張氏一把拉住。
然後,張氏便把她推進了自己的臥室裡,又把花泥鰍也推了進去,淡笑着說了一聲:“你們小夫妻先在我這裡圓了房吧。”
花泥鰍陰狠的笑着撲上來把金蝶死死地摁在還帶着某種奇怪味道的錦被上。
金蝶兒又哭又打,無奈她一個弱質女流如何是花泥鰍一個十八九歲的男子的對手?終究逃不過他狠毒的折磨,一個乾淨的女兒家如一隻嬌小的花骨朵,未曾開放便被一場狂風驟雨摧殘的紅落香殘。
完事之後,花泥鰍又對她說起她繼母的事情,說她父親已經把她的繼母賣進了勾欄院,之前的那件事情算是沒發生過。二人婚約還在,讓她不要再提退婚之事。
況且如今她已經是自己的人,花泥鰍也不再擔心這個一直鬧着要悔婚的丫頭能逃出自己的手掌心。
金蝶原想求了張氏準自己回家一趟,跟父親說明白,誰知張氏根本不聽她說什麼,只說了一句:趁早死了這條心,好生安分守己的跟着她過日子比什麼都強,若是把不該說的話給說了出去,她自然有本事把金蝶送去找那個被賣進勾欄院的女人,讓她們母女做好伴兒。
金蝶兒只覺得一個人站在懸崖邊上進退不得,所有的路都已經被堵死,只有跳下去這死路一條。
剛剛想着自己偷偷地哭一場,然後便服毒自盡的,不巧,還沒哭完便被柳雪濤發現,這一時半會兒的恐怕是死不成了,只有等有機會再說。
金蝶對柳雪濤解釋自己獨自哭泣的原因,自然不會說起花泥鰍和張氏的苟合還有自己被他們兩個設計,強行圓房的事情,只說是因爲父親賣了繼母,她心裡難過所以才偷偷地哭。
而柳雪濤見她眼睛紅腫,面色憔悴,左手縮在袖子裡不停地顫抖着,說話也是吞吞吐吐,便料定她所說的話絕對有所隱瞞。
其實,柳雪濤也知道,人活在這個世界上誰沒有點小秘密呢,她也不是那種蠻不講理頑固不化的主子,若是別的丫頭有點什麼事情瞞着她,她也不會斤斤計較。
只是因爲這個金蝶兒是張氏的貼身丫頭,所以柳雪濤定然不會放過她隱瞞的事情真相。
“你手裡拿的是什麼?”柳雪濤看着金蝶縮進袖子裡的左手,淡淡的問道。
“沒……沒什麼。”
“拿出來給我看看。”柳雪濤說着,便伸出手去。
“真的沒什麼……少奶奶,奴婢……”金蝶兒六神無主,嚇得雙手背到身後,慢慢的往後躲着。
柳雪濤看她這副模樣,嘆了口氣說道:“在這個家裡,如果我幫不了你,恐怕就真的沒人能幫你了。你若想好好地活着,就把手裡的東西給我。”
這句話原不過是柳雪濤的泛泛之詞,她並不知道金蝶手裡拿的是毒藥,只是隨便勸勸她讓她把東西拿出來而已,誰知在金蝶兒聽來,這幾句話卻正好戳到了傷心處,忍不住又噗通一聲跪倒地上,哭着說道:“少奶奶饒命……奴婢……奴婢是真的活不成了……”
柳雪濤見狀,心中猛然一驚。想着這丫頭身上定然發生了什麼大事,否則憑着她在張氏跟前這幾年絕不會因爲衝撞了自己就這樣六神無主,全然沒有一點自制力。
她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忽見紫燕和秀兒二人撐着傘尋來,一邊蹬着石頭臺階進亭子一邊嘆道:“主了怎麼找了這麼個隱蔽的地方坐着?奴婢們在這園子裡轉了兩圈才找到這裡,還是因爲聽見有人說話才尋來的。”
柳雪濤卻不多話,只慢慢的站起來讓紫燕給自己披上了一件披風,冷聲吩咐道:“秀兒,你立刻出去找幾個人來,把金蝶丫頭給我帶回房裡去,我要細細的問她話。”
金蝶聞言,大驚失色,忙跪行幾步上前來抑着柳雪濤的腳哭道:“少奶奶饒命——奴婢甘願一死謝罪,求少奶奶給奴婢個痛快……”
柳雪濤卻趁機一擡腳,猛的踢到金蝶的左手腕,只聽“叮”的一聲脆響,一隻小巧的白瓷瓶掉在地上,咕嚕嚕的滾出小亭子去,一直滾到臺階下的青石板小路上,方纔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