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自白
三十五歲了,別的問題不大,酒似乎是不太能喝了。偶爾喝多,第二天難得起牀,整天都不舒服。換在三十歲之前,即使喝得天翻地覆,睡上幾小時,又是生龍活虎的一條漢子。喝酒是個小事兒,從這個小事兒,我發現我知道關心身體了。從小爹媽跟我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這話爛熟於心,想來也覺得是正確的,真有感觸,花了幾十年。
身體是自個兒的,就這麼個事兒,真理解得那麼多年,這讓我想到,人一輩子想明白點道理確實是件難事兒。有些道理你以爲你懂了,其實沒有,你只是聽說了,知道了,如此而已。該扯扯愛情了。沒錯,《青瓷》寫的是愛情,至少我這麼認爲。正經寫小說,到今年整整十年,這十年來,我寫過各種各樣的小說,不能說沒涉及愛情——那避免不了——但真正深入地寫寫愛情,這是第一次。關於愛情,我又懂多少呢?親愛的朋友們,我相信沒幾個人懂愛情,這算是天底下第一道難題,古今幾千年,沒人能給出一個答案來。話說到這兒該明白了,愛情它不是個道理,也不是講道理能搞定的。如果說人來到世上,就像演一場戲,那麼,每個人的愛情就是自己演下的那個。別去追問愛情的含義呀,終極意義什麼的,沒標準答案,你滿意就行了。
我不懷疑有讀者會把《青瓷》當成我生活的劇本,它發生的時間、地點似乎都有據可查。很遺憾,它只是一個小說,歡迎對號入座,我不負責解釋。作爲一個熱愛虛構的人,我很願意讓你相信它是真的。如果還能感動,有些感慨,那就更好了。
(正文)
對於這個世界
你是一個麻煩
對於我
你就是整個世界
——左小祖咒《憂傷的老闆》
車站人聲嘈雜,混合着廁所裡滲出來的尿騷味兒,椅子上坐滿了人,還有站着的,東張西望想找一個位子。離開車還有五分鐘,青瓷把手放到我手裡,捏了一下我的手,又摸了一下我的臉說,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了。青瓷站了起來,往檢票口走,檢完票,青瓷向我招了招手說,回去吧,別看着我。說完,揹着包上了車。
那是我第一次送青瓷去另一個地方。
因爲青瓷,我很少回憶過去。就在前幾天,劉東打電話給我,說畢業十年了,他們一幫同學打算回學校聚聚,問我們是不是也要回去。我說,不知道,沒聽說呢。我讀的那所大學當時叫華中理工大學,現在叫華中科技大學,我一直固執地叫它華中理工大學,沒別的原因,我入學那會兒,它就是這個名字。我還記得它改名字的日期,五月二十六。那天,是我第一個女朋友的生日。那會兒,我讀高中,她是我愛上的第一個女孩兒。我們的愛情持續到我讀大二,然後分手。現在,她已嫁人多年,有一個漂亮的兒子。我偶爾去她的QQ空間看看,看着那個胖胖的男孩,還有她依舊圓潤的臉。這個孩子會一天天長大,愛他的母親。他不會想到,有一個男人,看着他慢慢長大,僅僅因爲他愛他的母親,於是,看他的表情也充滿了憐愛。我曾經在這個孩子臉上找過我的痕跡,或者他母親的痕跡,這像一個笑話。他是在我和他母親分手六年之後纔出生。
那是多年前的事情了。和她分手後,大學的日子變得難熬。當時,我住在西五舍,大家都叫它“威廉古堡”。這是五十年代的建築,方正、規矩,和那個理工大學一模一樣。在華工,你要麼永遠不會迷路,要麼永遠迷路。學校很大,裡面的路橫平豎直,把校園分割成一個個方格。學校裡滿是高大的法國梧桐,一到春天,漫天飛着梧桐絮,據說學校一直想改良這些梧桐,不讓它再飛絮,直到我們離開大學,每年的春天,依然還是飛着。西五舍在青年園對面,門口有一個小湖,湖上還有一個小小的亭子,湖裡種了一些荷花。到了夏天,有幾隻紅色的荷花開着,秋天則是一幅枯敗的景象。湖邊上是青年園,說是青年園,其實是一片樹林,樹林很大,密密麻麻的全是樹。到了夜晚,只有穿過樹林的燈昏暗地亮着,往樹林裡走幾步,人影就隱約起來。那是情侶們喜歡去的地方。白天去到林子裡面,能看到零星的礦泉水瓶,皺巴巴的紙巾,當然,還有別的。
大二那年的暑假,非常熱,走到路上,前面的水泥路上升起一股股的熱氣,你能看到它在那裡盪漾,晶瑩、輕盈,就那麼飛舞着。我不想回家,我害怕在某一條路上突然碰到她。我整天窩在宿舍,看書,打遊戲。要不就去別的宿舍串門聊天,光着膀子,穿着個大褲衩。放假了,學校里人還是很多,食堂繼續開着。我那會兒的理想是做個詩人,每天晚上趴在樂趣園的詩歌論壇上灌水。我認識青瓷也是因爲詩歌,我們共同的詩人朋友說,失戀了,別難過,哥給你介紹一姑娘,絕對比你以前那縣城小土妞兒有意思多了。
他給了我青瓷的QQ。
那會兒,似乎整個大學都在網戀,每天晚上小企鵝“唧唧”叫個不停。我的同學們坐火車去成都、去上海、去北京,住廉價的旅館,吃路邊攤,泡着青瓜一樣的姑娘,也有意料之外蠟黃着臉的怨婦。女同學待遇似乎好一些,一般能住上酒店。班上最牛的姑娘,每隔兩三個禮拜便會收到南京寄來的機票。我們認定那是一個虛榮的姑娘,她不過是用她青春的換取一段糜爛的歡樂。儘管,她告訴我們他們是戀愛,純潔無比的愛情。我們還是堅信,她是不會和機票青年結婚的,他們沒有未來。我甚至和她打賭,如果她和機票青年結婚,我送一萬塊的份子錢。後來的事實證明我們錯得厲害,青瓜般的姑娘一個都沒剩下,我們眼中萬惡的機票青年最終成了牛姑娘的丈夫。有年,我出差去南京,見到了牛姑娘,牛姑娘滿臉幸福,問我討錢,我嫉妒得恨不得抽她兩個耳光。牛姑娘的QQ空間滿是她胖兒子的照片,還有非洲、歐洲、亂七八糟洲旅行的照片,站在她身邊的是機票青年。我和青瓷也就那麼回事兒。直到我畢業,我們沒有見面,倒不是沒機會,而是我們認爲純潔的愛情沒必要製造刻意的相遇,更何況,我們之間究竟有沒有愛情還不知道呢。
大學畢業後,我去了佛山,到一個雜誌社做編輯。雜誌社的工作不忙,有大把的時間可以做自己的事情。可以看書,可以寫小說、寫詩,上網聊天也算是工作範疇。雜誌社最緊要的是聯繫作者,優質的作者,和作者搞好關係,好稿子自然就有了。那段時間,只要青瓷在線,我都會找她說話。認識幾年了,我說不清楚我和青瓷的關係,她在不停地戀愛,我也是。在電話裡,青瓷會告訴我她戀愛的消息,我也會告訴青瓷我愛上了一個女孩。如此等等。偶爾,我會對青瓷說,我愛你。青瓷就笑,這些年你表白很多次了。我說,我知道,你真的不知道我愛你?青瓷說,我知道你愛我,我也愛你,但我們不能在一起,你知道的。我不知道,一直都不知道。大學畢業那年,我告訴青瓷,我想去成都,她讀書的城市。青瓷問我,你來幹嘛呢?我說,我愛你,我要到你身邊。青瓷笑着說,我還在念書,我都不知道我將來會去哪裡,你來這裡又有什麼意思。再說,你知道我有男朋友的。青瓷有男朋友的事情我知道,她總是在戀愛,總是在分手。認識她幾年,她最長的戀愛大約一年,短的三四個月。我說,反正你總是要分手的,等你分手了,讓我做你男朋友好了。青瓷說,不,下一個不會是你。
我會記得那個晚上,大約是五月。我和老穆出去喝酒,喝得爛醉如泥。老穆是記者,老玩家,他做了十幾年的記者了,用他的話說,這個世界對他來說已經沒有秘密可言。他看透世相,又留有一顆童心,這是我喜歡他的地方。那天晚上,我們換了幾個地方喝酒。喝到宵夜,我醉了。老穆把我扛上的士,讓的士送我回家。從的士上下來,我清醒了一些,摸黑爬樓梯,回到租來的房子。打開燈,屋裡冷冷清清的,沒有一點活物的氣息,沙發和桌子上積滿了灰塵,所有的東西都站在那裡,一動不動。沒有問候,沒有人跟你說話,甚至連電視機的嘈雜聲都沒有,那種安靜讓人絕望。我突然特別想哭,一種說不出來的悲傷籠罩着我。我站在那裡,終於哭了出來,一陣一陣,直到滿臉淚水。我把燈關了,摸黑躺到牀上。那一瞬間,我想青瓷,特別想。我從口袋裡摸出手機,給青瓷打電話,哭喊着對青瓷說,我想你,我想你了。
第二天早上醒來,已經十點多了。我隱約記得我給青瓷打了電話,查了一下通話記錄,一點三十分,二十七分鐘。洗完臉,我精神好了一些,給青瓷說的話多少想起來了一些。我記得青瓷在電話裡說,她要到佛山來看我。有些不確信,想了想,我給青瓷打了個電話。電話通了,我對青瓷說,對不起,昨天喝多了,吵到你了。青瓷說,你醒啦?你知不知道你昨天晚上嚇到我了,一個大男人,哭哭啼啼的。我的臉一熱說,我真哭了?青瓷說,你別裝了,你哭沒哭你不知道?你還說你想我了。哦,這樣。對了,你是不是說你要來佛山?青瓷說,嗯。這次,我聽真切了,說,你真要來?青瓷說,我快畢業了,想過來看看。如果覺得那邊不錯,沒準就留下了。那真好。我拿着電話的手有點抖,訂好機票告訴我,我去接你。青瓷說,好的,訂好了我告訴你,把房間準備好。我說,我這兒只有一張牀。有沙發沒?有。那你睡沙發,我睡牀。我想和你一起睡。不行,別想了,趕緊把房間收拾乾淨,別讓我看到不該看到的東西。
青瓷來的那天,天氣很好,佛山的天氣似乎從來沒有那麼好過。我去機場接青瓷,一看到青瓷,我就認出她來。我看過她無數次,照片或者夢中。青瓷走到我邊上,看着我,順手把包塞到我手裡說,拿着。我看着青瓷,她第一次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她的鼻子、眼睛,都是好看的。青瓷走到我身邊,挽住我的手,像認識我一百年了一樣。青瓷拿出手機,打了個電話,爸,我到佛山了,放心,他來接我了。掛掉電話,青瓷笑嘻嘻地對我說,你別打什麼壞主意,我告訴你,我把你電話告訴我爸了,我有一根毛的閃失,他都跟你沒完。上了回佛山的大巴,青瓷坐在我邊上,把一隻耳塞塞到我的耳朵裡說,我最喜歡的歌,你聽聽。青瓷靠在我身邊,眼睛微微閉着,像是累了。
進了租住的房子,青瓷在沙發上坐下,拍了拍沙發說,不錯,還挺乾淨,不像個單身男人的房間。我笑了起來說,你來之前大掃除過。青瓷站了起來說,你站着,別動。說完,青瓷打開我的衣櫃,又進房間抽開牀頭的抽屜,等她出來時,她說,不錯嘛,收拾得挺利索嘛,一點蛛絲馬跡都發現不了。我說,本來就沒有。青瓷撅了撅嘴說,你騙小孩兒,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有女朋友,虛僞。她很少到這兒住。那也不至於這麼幹淨,你說,你藏到哪兒了?真沒藏。真沒藏?真沒。青瓷站在我面前,碰了一下我的嘴脣說,真好。
晚上吃飯的地方是老穆找的,還約了兩個朋友。看到青瓷,老穆伸出手說,你是青瓷吧?常聽馬拉說起你。青瓷看了我一眼,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吃飯的時候,我們喝了一點酒,吃的是海鮮,具體吃的什麼,早就不記得了。那個晚上,我一直看着青瓷,怕她跑掉一樣。認識她幾年了,我熟悉她生活的每一個細節,就像熟悉自己的鞋子。當她一個大活人站在我面前,感覺有些不真實。老穆時不時地找個話題,講個段子,青瓷笑得前俯後仰的。
吃完飯,老穆提議去唱歌。進了KTV,叫了酒,老穆坐了一會兒說,馬拉,我們哥兒幾個先閃,一會兒過來,還有稿子要寫。說完,幾個人起身準備走。我拉住老穆說,老穆,你幹嘛,什麼稿子這麼要緊,明天再寫嘛。老穆說,那不行,現場稿呢,九點半截稿,今天一定得搞定,你們先玩兒,我們一會兒過來。等老穆他們走了,青瓷笑了起來說,老穆還挺義氣的嘛。我說,你什麼意思?青瓷走過來,笑眯眯地托起我的臉說,你還不明白什麼意思?他們給你製造機會呢。我說,你別想歪了。青瓷拿起話筒說,我看是你想歪了吧?你幫我點歌,我唱歌給你聽。青瓷唱了一會兒,放下話筒說,不唱了,一個人唱沒意思死了,我們喝酒吧。說完,青瓷把酒杯倒滿,跟我碰了一下說,爲了我們的第一次,乾杯。喝了幾杯,我收起青瓷的杯子說,你別喝了,姑娘家別喝那麼多酒。青瓷說,你心疼?我點了點頭。青瓷又倒了一杯說,放心,我沒事兒,還不知道誰把誰喝倒呢。到了十點,老穆他們還沒有回來。青瓷說,老穆他們是不是不來了?我說不會,肯定會來的。青瓷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長地說,但願。我給老穆打了個電話,說,老穆,還沒搞完啊,趕緊過來,還有幾打酒呢。老穆說,快了快了,我們到門口了。放下電話大概十幾分鍾,老穆進來了。我摟過青瓷,在她耳朵邊上說,你別以爲個個都是小人,滿腦子都是壞心思。
老穆來了之後,我拉着老穆他們拼命喝酒,像不要命了一樣。老穆看着有點怕了,說,馬拉,你幹嘛呢,我跟你有仇啊?我說,沒仇,沒仇,咱們就喝酒唄。青瓷在邊上一邊唱歌,一邊看着我,沒有一點阻止的意思。買的酒喝完了,我還想繼續買酒,老穆不讓了,老穆說,你趕緊回家睡覺去,你不累,人家青瓷奔波了一天也累了,讓人家早點睡。說完,把我和青瓷推出房間說,你們趕緊回去,看着你們鬧心。
上了的士,我的頭有點暈,腦子還是清醒的。青瓷拉着我的手說,其實你不必這樣。說完,又補充了一句,老穆挺好的,很照顧朋友。車在樓下停下,站在樓梯門口,我猶豫了一下說,要不要買點酒回家喝?青瓷說,隨便你。我去旁邊的小店買了幾瓶啤酒,一包花生。樓梯裡很黑,我牽着青瓷的手,慢慢地往上爬。我住四樓,樓梯有燈,開關在牆邊上,我沒開燈,一直以來,我都不喜歡開燈,這段黑暗意味着一天的結束。牽着青瓷上樓梯時,我真想以後的世界永遠就這麼黑着,再也不要亮起來,就讓我們在黑暗中牽着手,慢慢走,直到再也走不動了。
還是很快就亮了,打開房間的燈。青瓷說,我想睡了,我先洗澡。青瓷洗澡的時候,我開了一瓶啤酒,聽着浴室嘩嘩的水聲,響起,又停下。又響起,又停下。接着,青瓷出來了,穿着睡衣,頭髮綰了起來,手臂上還有細密的水珠。青瓷看了我一眼說,你喝得還真快。桌上的瓶子已經空了一支。第二瓶喝了一半。青瓷把啤酒瓶子收了起來說,別喝了,洗洗睡吧。說完,青瓷進了房間。
從浴室出來,我穿着睡褲,走到房間,站在牀邊上。青瓷看着我,她躺在牀上,還醒着。青瓷把被單掀開,往裡面挪了挪說,傻瓜,你真以爲我要你睡沙發呀。在青瓷身邊躺下,關了燈。我的心跳得厲害,我後悔沒有喝得再多一些,那樣,我就會爛醉如泥,像一條死狗一樣躺在牀上,一動不動。黑暗中,青瓷說,你真喜歡我?我點了點頭。青瓷靠到我邊上說,你喜歡我什麼?我說,我不知道。青瓷翻了個身,看着我,窗外的燈光從窗簾滲進來,青瓷的影子隱隱約約的。她湊到我胸前說,傻瓜,你別喜歡我,就算喜歡,也放在心裡,我不是你的,這個我知道,你還不瞭解我,我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挪了挪身體,想離青瓷遠一點,我怕再靠得近一點,會哭出來。青瓷摸着我的臉說,你把我放在心裡就好了,趕緊找個好姑娘戀愛,生個大胖兒子,做個慈祥的老父親。我說,我有女朋友。青瓷說,我知道,她也不是你的,我聽你講過,我知道這個姑娘也不是你的,她心太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