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山秀美絕倫,正值秋日,天高雲朗,山巒染金。望着一江秋水,鹿箭心情不錯。
眼睛看着,腳邊就騰起了雲。不知不覺的她走到了岸邊,踢一顆石子,“咚”地漸起一朵漂亮的水花。
有不知名的鳥兒婉轉清蹄,鹿箭蹦蹦跳跳跟着哼唱。她擰下一枝開敗了的芙蓉,正想嗅嗅它的香氣,猛然間發現枯白的花葉又重新盈潤起來。她還以爲自己眼花,可再仔細一瞧,不得了了,就連自己的手掌都長大了不少!
“真是神……”
溼潤的江風吹起一片衣襬,鹿箭順着藍袍看上去,呆住了。
玄逸望着他,一時眼中雲氣縱橫。過往的一幕一幕盡皆浮現在腦海中,簡直揮之不去。
鹿箭雖然變回了本來的模樣,但身高卻不見得長高多少。一個擡頭,一個側目,一個清俏,一個俊雅。青城山水,美不過這傾世長情。
如果眼神不那麼犀利的話。
兩個人就這麼互瞪着,像是打賭一般誰也不第一個開口,空氣似乎都凝固住了。
一聲輕笑,玄逸的目光落在鹿箭被撓花的鼻樑上,舒展的眉挑了挑。他擡起手,在半空中一頓。
鹿箭忘記了反應,還直挺挺站着。
修長的手指最終只颳了下小巧的鼻尖,玄逸深覺這命運的捉弄無處不在,他再也沒有逃避的機會。半是無可奈何半是好笑的道:“小花臉,小麻煩!”
咬牙切齒說出來的話,卻因繃不住的嘴角而失了尖刻。鹿箭好似吃了一大罐蜜糖,她有些害羞又有些喜悅,也笑了。
“玄逸哥哥啊。”
“唉!”玄逸搖搖頭,以嘆氣應了下來。
若是放在從前,在他的生活圈子裡,徒弟道靜稱得上是最執着的。可眼前的這一位,卻給執着這兩個字,冠上了以百年計的新單位。
“你哪裡來的自信,覺得我一定會見你?”
鹿箭自己也摸摸鼻子尖,眨巴眨巴眼,狡黠的笑道:“你也在天下,我也在天下。走着走着,走着走着,總會遇見的啊。”
“……”玄逸頓時失語,這話竟然非常有道理!
這麼說來,自己迴避的態度其實頗爲無聊。玄逸心裡一時感嘆不已,堅持二字說的輕巧,真正做到太不容易了。
得知她私下玄天,面對憤怒的金虹連山,玄逸明確表態:絕不包庇!天可憐見,對於當時的玄逸來說,這完全是無妄之災。
一向雷厲風行的張氏星君,居然一夕間銷聲匿跡,玄逸便感到了一絲隱憂。
西王母駕臨,本是極大的助力,同時也捎來了這小小的麻煩。
看着一株小花草,玄逸頭一次不知所措起來。幸好,幸好,緱山仙庫已在可控的範圍內。緱山,既不會助長靈氣使她恢復真身,又安全隱蔽沒有外人打擾。放眼天下,沒有比那裡更讓自己放心的所在了。
玄逸必須承認,在緱山與魔尊決戰前夕,見到瀕死的鹿箭,着實驚駭了一番。把沉綃給她,完全是下意識的舉動。
自己傷重的時候,並非不清楚當時天台山面臨的困境。然而數百年的艱辛籌謀,來自或敵或友數不清的明刀暗箭,已經讓他太疲憊了。真的就在那一刻死去,也不失爲一種解決之道。
天地寰宇何其廣遼?若是天理循環的必然,失掉一個自己,也不會影響到最終的結局。
天台山醫者雲集,這些人在來之前,哪一個不是得到了主人的明確指令?他們真的束手無策,毫無辦法?就連自己引以爲友的兩位神君……
不提也罷。
可是有個人偏不這麼想,執拗的不讓自己死。或者說,不希望自己死。
她或許想不到那麼深入,或者根本不爲現實所束縛。大智若愚,金虹連山曾經當面誇獎過的。
真正清醒過來的時候,就着微熹的晨光,玄逸看見了沉綃。
自相識以來頭一次,玄逸想見一見她。
誰都有意志軟弱的時候,不過既然沒死,就還得履行上仙的職責。玄逸向來認命,並且也樂於解決命運拋來的一個又一個難題。
別的困境都好說,唯有這個小小的難題,把玄逸給難住了。
東嶽的晨雨中,那遙遠的一聲“玄逸哥哥”讓他神思恍然了一瞬。那時便該想到的,和裕決計留不住她。
默許她留在道靜身邊,又將沉綃送還給他。經歷了生死難關之後,玄逸的心境已然大爲不同。想來可笑,當年西王母勸說都無用,他反而自己改變了主意。只要鹿箭不受傷害,只要她願意,就由着她鬧一回又如何?
玄天枯燥無趣,千萬年如一日,連自己都煩悶。她好不容易有機會下界,把她困在緱山的確是有些不近人情。
其實話說回來,自己一直在迴避什麼呢?豈不是頗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味?
只是,她可以鬧,可以任性,可以有一些不着邊際的少女情懷。而身負天職的自己,卻不可以。昔日堅守的原則,如今……
也不會變!
一絲苦笑,毫無痕跡的浮現又消失,快的他自己都沒察覺。他看着鹿箭,伸出手:“藏了什麼東西?給我瞧瞧。”
“哦,你不說我都忘了,我正納悶呢。”鹿箭說着把懷裡的布片掏出來遞給玄逸,解釋道:“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剛剛還在山洞裡,轉眼就看到了南嶽神君。你猜我是在哪裡看到的他?”
玄逸託着布片,雖未打開,裡面的字跡卻清晰的出現在了他眼前。
“強令之爲道也,可以成小,而不可以成大。”
“說什麼?”這喃喃低語,鹿箭沒聽真切。
玄逸卻沒答,把布片遞還在她手中,道:“把它交給雲蘇吧。”
“哦。”鹿箭回憶了一下,若是要聯絡雲蘇,大概同找道靜是類似的方法。
“泰嶽凌峰,東南以南。同人與野,利涉大川。速去,速去。”
素白的布片化爲一道流光消失無形,鹿箭笑着上前,勾起玄逸的小指。
“你還沒猜呢。”
玄逸看看自己的手,順着手又看向這個終於達到了目的而偷笑的小女子,最後一嘆。
“我的大殿上掛着三字的匾額,都是什麼?”
“……”鹿箭瞬間吃癟,她非常努力的回想了一番。
玄逸偏了偏頭,聽她搖頭晃腦絮絮的道:“敬勝怠者吉,怠勝敬者滅,義勝欲者從,欲勝義者兇。凡事不強則枉,不敬則不正。枉者廢滅,敬者萬世……”
鹿箭琢磨琢磨,自言自語的道:“有嗎?好像沒有。”
原來自己教過她的還沒忘記,玄逸失笑。手掌輕轉,從鹿箭的手裡掙脫開來,搖搖頭邁步走開。
緊緊跟隨的鹿箭啃着手指還在苦思冥想,沒看到那越來越濃的笑意。
“要不就是以仁得之,以仁守之,其量……多少來着?”
“百。”
“哦,對了,其量百世。呃……”
“以不仁。”
“噢對對。以不仁得之,以仁守之,其量十世……”
青城山遍野復春,兩個身影越來越淡,這樣的對話,還在繼續。
再次踏入休與山,雲蘇的心境大爲不同。然而在見天愚之前,有些事還是要仔細思量。成敗在此一舉,他不能不再添幾分謹慎。
一道流光破空而來,堪堪攔住了他邁步的身形。
雲蘇接過這隔空傳來的物件,打開一看,於瞬間不可置信的攥緊了手指。
“南嶽罪徒端木償揚,上悖天道,下忤師恩。今日以身謝罪,乞罪人之過勿牽連家人……”
血染的掌印已經暗紅,天愚讀罷放下布片,一時感慨萬千。
“他這麼個小小的弟子,居然攪出如此波瀾!此心若放在正途,何愁他日沒有建樹?”
雲蘇雖然算是個知情者,卻也並不知道事情會如此複雜。他與端木償揚也算是打過交道的,從前還真是小瞧了他。
“既已有證詞,天愚大人打算如何做?”
見天愚似有猶豫之意,雲蘇心知他並不是那麼好說服的人。只不過,人人都有軟肋。天愚從來鄙視凡人,可他自己雖生而有靈,也不免有那麼幾分惻隱之心、師門兄弟之情。
“天愚兄命雲蘇爲你查找長幽的下落,雲蘇沒有辜負你的期望。只不過,現在還不能帶給你。”
天愚沒想到自己的藉口,雲蘇還真就實打實的給辦了。這得是有多執着,一點點希望都不放過?
這樣下去,自己不是被說動,就是要把他徹底得罪。天愚雖如此預想,可還是配合的問道:“可是金庭不放?”
“並不,長幽已經不在金庭武庫中。”雲蘇一邊觀察着天愚的臉色,一邊貌似不經意的道:“聽聞天下有一神弓射手,持長幽闖蕩無往而不利。天愚兄也是慣常拈弓搭箭的,此人的施法路數,與你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天愚心裡一動,面上雖不動聲色,耳朵卻悄悄豎了起來。
雲蘇緩緩道:“說來也巧,此人與我還曾打過幾番交道。他早年遊歷三界之時,曾得蜃族重託助其找尋失落的神物。如今神物歸位,此人也登上了沃野的王座。當真是德才兼備的俊傑之士。”
“你說的是,是……”天愚緩緩的站起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卻也不敢再問。既怕雲蘇接下來的話會讓自己因感謝而答應了他的條件,又怕聽到的不是自己想要的結果。
“此人與天愚兄,同出自燭龍大人門下。”
天愚的胸膛發出非常大的震動,他確信自己聽到了心臟落回原位的巨響。
這一痛,乾脆,利落,痛快!
“雲蘇老弟!”天愚疾步走下,兩把大手重重的掐住雲蘇的雙臂,狠命搖了兩下。
雲蘇忍着疼痛,儘量讓自己笑的親切體貼。
天愚是千般的喜悅、萬般的感動,壓在心頭十幾年的那道疤,因這一席話恢復如初。
“你說什麼,我都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