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舒苑中的人正是道靜,他此刻與往昔並無半點差別。見了蒙慕,眼中似有流火竄動,剛纔那片刻的驚慌全然變成了陰冷的嘲諷。
“我倒不知幾時曾與你許下約定,又何談欺騙?”
蒙慕怒不可遏,步步逼近,攥緊了雙拳。可他的頭腦雖然混亂,卻下意識的隱忍着氣憤。道靜未死,這不過是一場瞞天過海的把戲。本來應該高興的,可這涼薄的態度卻讓他高興不起來。
“你說你還會回來!”蒙慕咬着牙,艱難的迸出這含血的一字一句:“你可知,我留在沃野的每一天,每時每刻,焦灼、自責,像滾在油鍋裡煎熬!”
“呵。”道靜擡手理理衣袖,似有意似無意露出了手臂上深長的疤痕。他立在堂中,好整以暇的看着蒙慕,絲毫不爲他眼中流露的痛苦所動。
“回者,返也。”他雲淡風輕的一笑,涼涼的道:“我乃是天台山仙君,如今身處金庭,不正是‘回’嗎?與你有何相干?”
原來如此?蒙慕的頭腦全亂了,他好似被兜頭澆了一桶冷水,哪裡還有怒火?只餘一份惹人厭棄的心酸。
“你當真……”他的心裡猛烈的揪着,難過的哽住了喉嚨,喃喃道:“當真……”平安了嗎?
“我當真從未真心待你!”
“……?”
道靜就那麼定定的看着蒙慕,好看的眉目並不猙獰,甚至面上還帶着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意。
可說出來的話卻句句鋒利。
“你對我而言不過是一把刀、一柄劍。能殺人,且忠心。如今的天下,像你這般愚忠之人,怕是不多。不使忠僕盡其才,豈非主人之過?”
道靜薄削的脣角漾起一絲冷笑,彎腰撿起了掉落在地的書簡,放在案上。回身再看蒙慕,見他獨立伶仃頗爲可憐,心中忽然升起一絲不忍,語氣也和緩了些。
“算了,當是我欠你的。這金庭之中有什麼你能看得上眼的,儘管拿去好了,算是補償。”
蒙慕的目光始終鎖定在他的臉上,剛剛還有的一絲幽怨,不知爲何突然消弭無蹤。他不知是釋然,還是自棄,輕聲的嘆息都帶着顫音。
“昨夜大雨清冷迅疾,雨後初晴,我便該知道是你回來了。”蒙慕錯開了目光,好似專心的打量舒苑精緻華美的陳設。
道靜以爲他是真的在考慮要拿走什麼東西,主動讓開來,退到了牆角書案後。
“這麼好的地方,比我的王宮是強上百倍,你住着可舒服嗎?”
“自然舒適。”
“好,很好。”蒙慕倏忽轉身,深深的看着道靜,許久許久。
天地不靜,門外風聲驟緊,似催命一般敲打窗櫺。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蒙慕痛苦的皺緊了眉,深吸一口氣,才重新睜開眼。
他一步一步的靠近,那眼中的光芒熾烈,讓道靜一時恍然。
或許他以爲自己終日活在沉暗幽冥中,爲此自怨自艾過,痛苦沉淪過。其實連他自己都沒發覺,在過去的很多時間裡,他的目光,他的態度曾經是那麼真誠且坦蕩。
他也本該有屬於自己的家國,也有權選擇想要的人生,然而如此樸素的心願禁不住命運的催打。人生中的最大痛苦,便是求而不得。
他是痛苦的吧?道靜想:自己又何嘗不是?
蒙慕繞過書案走到近前,卻還嫌不夠近。他貼近了道靜,直到呼吸可聞,彼此劇烈的心跳交纏在一起,難分難解。
“我,失去了利用的價值,是不是?”蒙慕盯着道靜的眼,天光之下這剔透的琥珀色眼眸中,迸發殺意。
道靜心裡莫名慌張,卻同樣冷冷的逼視着他,彷彿一定要在氣勢上蓋過對方。
“不錯,涓滴不剩。”
“很好。”蒙慕擡起左手輕輕的撫上道靜的肩,卻一把攥住了他的衣領!
“你想讓我從此離開你,哪怕是帶着恨,也在所不惜?”
“此言差矣。”道靜好似聽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話,輕輕咬着脣忍着不讓自己笑出聲來。他的手撫上蒙慕的,溫涼一如秋水。
“我這是放你自由,豈非也是你的心願所在?感恩的話就不必說了,你本爲妖,長留此地於我於己都是無益。不如縱情天地間,或可尋得一真心之伴。”
原來這就是真正的目的,真心話?原來如此。蒙慕的額角青筋迸發,他再也無法忍耐,又或者根本就沒必要。
“你想要補償?那我便要一樣東西吧。”
道靜一喜,揚起了眉梢。可未等他回答,胸口猛然一涼!
“就要你的命!”
那曾經溫柔脈脈,曾經縱情豪邁,曾經散漫的好似完事不入心的人,已經全然看不見了。此刻的他兇殘冷酷,手中赫然一把短刀。
刀鋒沒入胸口,藍色的衣襟上蕩起一片深色的雲朵。
道靜失去了反抗的力氣,也可能他根本不想反抗。他亦牢牢的盯着對方的眼,毫無猶豫,毫無留戀,一把攥住了刀把!用盡全身力氣緩緩的把刀插得深些,再深些。
狂風終於吹開了窗櫺,席捲過一室金玉琳琅,吹動珠簾響成絕唱。
“被你看穿了?也對,終究你是不會同他動手的。”道靜,哦不,此刻蒙慕面前的那個人面龐發生了些微的變化,顯露出原本的單薄陰柔之態。
戀君軒!
他的脣色慘白,卻固執的笑着,好似自己已經心滿意足。
蒙慕是心裡一安,然而隨即而來的是劇烈的疼痛。大喜大悲,莫過於此。
他放開了手,不想,或許是不敢再看戀君軒一眼。
“我不信你從一開始就發現了真相,有我代他而活不是很好嗎?”戀君軒拼盡最後一絲力氣拉住蒙慕的衣袖,自己卻滑落在地,仍固執的仰起頭,看盡他的決絕。
許是風中夾着沙塵,蒙慕的眼痠澀刺痛,滾滾留下淚來。
“你只看到了他的刻薄,也就只能學到表面上的寡恩。沒有人能代替他,誰也不能……”
在蒙慕的心裡,道靜是有些強勢,難免霸道。但他的擔當他的位置決定了他的果敢與堅強。從始至終,經歷多少磨難,心意不改。只怕到最後一刻,仍是無怨無悔的吧?
戀君軒哪怕是被拆穿了身份,也因剛纔騙過了蒙慕的眼,存留着些許的得意。然而蒙慕的回答,讓他眼中最後一絲希望的光芒,破滅了。
“說的對啊。”戀君軒鬆開了幾近無知覺的手,掙扎着擡起頭,想把蒙慕的身影清晰的印在腦海中。
可這又能怎樣呢?這又是何必呢?
突然之間,他好似明白了一些事情。
其實,原本不必走到今天的。苦苦追求而得不到的,或許本來便是不應該?
“算了。”戀君軒低低的一嘆,就要闔目沉睡。
可猛然間,他才意識到危險即將到來。
“你快走,快走。”
“什麼?”蒙慕的心思還沉浸在悲痛中,這舒苑的每一樣東西都殘留着它們主人的影子,讓他不能不傷感。
戀君軒急急的掙扎着,推了一把蒙慕的靴子。
“你快走,金庭已是空城,魔界妖主馬上就要來了!”
蒙慕愣住了,縱然窮奇已是喪家之犬,卻不至於有如此膽量吧?況且,金庭不是……
嘶吼的風聲提醒了他,金庭失去了保護的屏障。
他看着戀君軒,或許是人之將死,蒙慕發覺,在自己痛苦於命運苛刻的時候,對待他何嘗不是涼薄?他低下身子,輕輕的,也是最後一次的把戀君軒攬在懷中。
“你,是被魔界逼迫的?”
“呵呵。”蒙慕心生悔意,戀君軒卻不願意再看他了,自嘲一笑道:“都到這個時候了,孰是孰非還有什麼意義?”
“我……”
“好了。”戀君軒輕輕的閉目,稍作喘息,從腰間摸出一樣東西來。
枯瘦的手不自然的抖着,五指上盡是鮮血,一滴一滴正如生命了流逝。手掌打開,兩枚黛藍的寶石,染上了刺目的紅。
蒙慕心裡一酸,輕輕的攥緊了這隻纖細的,往日裡擲骰戲鼓,執筆繪繁花的手。
戀君軒卻沒有半分留戀之意,手腕一轉把紫練青儀按在了蒙慕的手心中,無力的垂下。
“我那一日去到沃野,是有人告知我這天河之寶的下落。本以爲可以將功折罪,不想卻遇到了你……”
他已經奄奄一息,眼中的光芒將要散去,整個人卻一掃昔日的溫婉之態。原本應該漫長的生命中最後一點時光裡,恢復了翩翩天人之姿。
“是我對不起你,你恨我吧。”
戀君軒有氣無力的搖頭,目光渙散望着某處,緩緩道:“你自以爲對不起很多人,其實大可不必。我與你相識的這段時間裡,明白你心中憾恨。對於蜃族慘劇,對於道靜之死,你恨自己卻多過於恨害他們之人,只怕終生都難從這悲痛中走出來。其實……”
大火過境的王宮中,蒙慕用所有的時間去哀悼自己痛失的一切。可他不知道,在那些生不如死的時刻裡,有一個人默默的望着他,陪伴他落下每一滴淚。
“其實道靜並非如你想象之中的那樣完美。雖然直到他離去的那一刻,對你都是厚待有加。可他終究是仙門中人,在你面前的他只不過是萬千面孔其一二。他會登位,會逐漸捨棄自我,全心全意的照拂蒼生。一城之主的約束尚且令你感到厭煩,入了仙門當如何?他會容忍你到幾時?待到他身不由己的時刻,到那時,只怕你會後悔。後悔自己犯下的錯,後悔自己貪慕雲門。”
蒙慕默然,他想辯駁,心裡某處卻是空空的。
“當在你心中他的好累積到頂點的時候,他死了,多幸運啊。這樣他在你心中的地位就永遠不會變,他的好處讓你懷念,些許的瑕疵更讓他無可替代……”
“你也很好的,只是……”蒙慕一時不忍,按住戀君軒的脈門,就要爲他傳送法力。
可猛然間他的手指像被燙到般彈開,蒙慕這一撒手間,才意識到自己從來都沒有了解過、關心過戀君軒。
甚至連他真正的名號都不知道。
“今生是我對不起你,來世……”哪裡還有來世呢?自己連許下來生的資格都沒有,蒙慕頹然失了聲。
戀君軒輕聲一嘆,狹長的雙目終於合上了。
“至於我啊,只盼永生永世不復與你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