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靜謐。
蕭雲和端木子路出去到了小庭院中,屋內只剩蘇楠和那個叫宋木木的女人。
一盆紅色玫瑰在窗臺上迎着微弱的陽光傲然地綻放着,馥郁芬芳,馨香四溢。
宋木木倚着枕頭,靠坐在牆上,大熱天時還蓋着一張厚被子,臉色稍微地紅潤了些,可說話時,還是顯得有些有氣無力,原本很秀氣的眸子也沒有了精神,看着正坐在牀邊哼着小調翻着相冊的蘇楠,微笑道:“你很喜歡蕭雲吧?”
蘇楠微微一怔,有些心亂,相冊也被毫無意識地唰唰翻了幾頁,但畢竟是兩個女人間推心置腹,所以並不會過於心慌意亂,輕聲道:“木木,別瞎說,誰喜歡他了?那小流氓沒事淨惹我生氣,我纔不會喜歡他。”
宋木木掩嘴一笑,輕聲道:“蘇楠,大家都是女人,我看得出來你很寂寞。寂寞跟孤單不一樣,孤單隻表示身邊沒有別人,但寂寞是一種,你無法將感覺跟別人溝通或分享的心理狀態。而真正的寂寞,是連自己都忘了喜歡一個人的感覺。”
“真正的寂寞,是連自己都忘了喜歡一個人的感覺。”蘇楠反覆咀嚼着木木的這句話。
宋木木輕聲道:“我是過來人,我明白的。蕭雲實在太出色了,在他身邊,很難不被他吸引。剛纔和他聊了會兒天,雖然我的心裡只爲一個人起波瀾,但還是會被他不經意展現的才華所震驚。也許他沒有子路那麼睿智,但他站得比別人都高,因此看的問題比別人的都遠,要是在古代,他肯定是三皇五帝之類的人物。”
“這點不假。”蘇楠十分認同地點着頭。
生活細節見成敗,就拿一個很簡單的例子來說,剛纔他們四個在聊天,討論到了窗臺上的那朵玫瑰,蘇楠和宋木木從女性角度思慮,都談到玫瑰花的美,而端木子路逆向思維敏捷,提及到了玫瑰刺的利,唯有蕭雲談到應該培育出一種不帶刺的玫瑰。
管中窺豹,這個死人觀察問題的位置,確實比別人高一籌。
“蘇楠,記住一句話,看見水中的花瓣,必須要及時伸手,不然,花瓣就會順水流走,永遠看不見了。”宋木木輕聲道,拉了拉被子,“古人常說,千金易得,良將難求,其實對於女人來說,一個好男人何嘗不是如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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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知足吧,子路爲了你,拋下了一切,連前程都不要了,這樣的男人,就像那句詩寫的那樣,‘千山鳥飛絕’了。”蘇楠拍了拍宋木木露在被外的秀氣小腳,嫣然而笑,那張本就嬌豔欲滴的瓜子臉蛋愈發光彩照人。
端木子路原來是清華的高材生,畢業後在北京一家知名企業工作,收入頗豐,後來因爲心愛的女友宋木木回家探親期間,被當地的一個鎮領導的兒子凌辱了,便一怒之下從北京趕回家鄉,當天晚上就把那個喪心病狂的紈絝給捅了,鬧出了命案,不得已帶着宋木木浪跡天涯了三年。
後來,聽說那個紈絝的命大,沒死,而且向公安機關改了口供,說是被當地黑幫捅的,公安機關便撤了對他的追捕令,這才結束居無定所的日子,來到寧州勉強度日,但經此一鬧,他的前途可謂是暗淡無光。
“你呀,竟然將男人比作鳥,那可是罵人的話,水滸傳裡的黑旋風李逵最喜歡講這個字了。”宋木木掩嘴輕笑,病如西子勝三分,她這個病無大礙,只是逃亡三年反覆發燒留下的病根,每天如驚弓之鳥般生活,身體自然好不到哪去,現在生活漸漸安穩下來了,就靠着中藥慢慢調養,急不了。
蘇楠做了個“噓”的動作,往門口偷瞄了幾眼,輕聲道:“可不要跟那兩個男人講。”
“我守口如瓶。”宋木木柔聲道,看到她像老鼠出洞般戰戰兢兢的模樣,笑出了的淚花。
蘇楠笑了笑,然後遞給宋木木一杯白開水,輕聲道:“木木,給我說說你跟子路的愛情吧。”
“想知道?”宋木木喝了小口水,微微潤了潤有些發乾的嘴脣,平靜道。
“想。”蘇楠自己也倒了一杯水。
“我跟他的愛情呀,怎麼說,像是一杯俄羅斯的伏特加吧,馝馞濃烈。”宋木木輕聲道。
“哇,那不是很轟轟烈烈?”蘇楠輕輕喝了一口,一滴清水從她指尖流下。
“那倒不至於。你知道嗎?他是我從別的女人手裡搶過來的。”宋木木平靜道。
“啊?”蘇楠驚呼了一聲。
“很驚訝吧?”宋木木淡淡道,陷入了回憶中,“那時候的他,在清華可是有名的才子呢,很多女生都仰慕的。我是人大的,在我們大三的時候,舉行了北京高校辯論賽,決賽就是人大對清華,我們兩人又正好都是四辯,最後的結辯陳詞都說的精彩紛呈,我們兩個都被對方吸引了,私下就互留了手機。可那時他已經有了女朋友,他也深愛着他的女朋友。”
“那你怎麼辦?”蘇楠皺着眉頭,伸出一根手指推了一下黑框眼鏡。
“女人,是世界上最固執的動物,只要愛上了,就會義無反顧的。”宋木木輕聲道,眸裡噙着淚花,“當時我一有空閒就跑到清華去和他見面,後來被他女朋友發現了,跟我鬧了幾次,可我仍然放不下。到後來我和子路好上了以後,他取笑我說,當初他是一豆燈火,而我就是那飛蛾,置生命於不顧都要往他身上撲去。而我也甘心做那個飛蛾,所以子路就被我牢牢擒獲了。”
蘇楠詫異,對第三者這樣的橫刀奪愛是不能接受的,問道:“木木,難道你沒有自尊了嗎?”
宋木木微笑道:“你錯了,自尊是我僅有的東西,所以我能爲他拋棄的,也只有自尊。”
這句話如同晴天霹靂,重重地砸在了蘇楠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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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庭院,天高雲淡。
對於兩個女人的閨中私話,這兩個男人自然不知曉,他們負手而立,望着那兩棵棗樹出神。
棗樹的葉子很綠,如同一塊塊翡翠,各個枝丫被樹葉壓得有些弧形,像是在給人鞠躬一般。
樹在一年四季都有不同。
春的招搖,有那麼點涉世未深的意味;夏是瘋狂的,缺乏該有的謹慎與沉着;秋是輝煌的,彷彿人到中年,事業達到人生的顛峰,溢滿心懷的還有少許的狂喜;冬天脫盡繁華的樹,儼然一個具有睿智的思想者,不卑不亢,在沉靜中把過去的和未來的做仔細的思量。
天下的樹,大抵如此。
“想來點瓊漿玉液嗎?”端木子路忽然輕聲道。
“想。”蕭雲微笑道,既沒有踟躕,也沒有提問那究竟是什麼,朋友要交心。
果然,端木子路的心裡微微有些觸動,邁步走到小庭院中間,那裡有一口仍沒有廢棄的古井,井口上架着一杆圓滾木軸,密密纏繞着一根粗麻繩,一端繫着一個水桶,端木子路搖動木軸鐵轉,粗麻繩一圈圈鬆開,水桶緩緩而下。
譁啷。
水桶在水井裡裝了大半桶水,晃晃悠悠升上來,在中途沒有灑出一滴。
端木子路將水桶卸下,從井口旁拿過一個木瓢,盛了半勺清涼井水,遞給蕭雲。
蕭雲端着木瓢,輕輕喝了一口,沁人心脾,神清氣爽,忍不住把剩下的一股腦喝完。
“真舒坦!”蕭雲抹了把嘴,大聲嘆道。
端木子路微笑,接過他遞迴的木瓢,也勺了一瓢,喝一口透心涼的井水,萬慮俱消。
“勝過瓊漿玉液。”蕭雲走過去,用手捧起一把井水,送入口中,甘甜潤肺。
端木子路將木瓢裡的水飲盡,然後將其放回原處,輕聲道:“這裡的井水純淨,雜質少,在這麼炎熱的夏天喝上一口,比在冰箱裡冷藏過的礦泉水有益多了。《本草綱目》裡說,井水新吸,療病利人,平旦第一汲,爲井華水。我給木木煮的中藥,用得就是井裡的水。”
“明智。”蕭雲蹲着,正捧着清涼井水往臉上澆,寒意遍體,所有的火氣都隨之消散。
端木子路靜靜看着他,沉默了很久,才輕聲道:“爲什麼選我?”
蕭雲站直身子,掏出藏藍色手帕擦臉,不作回答,反問了一句:“知道哪種茶最好嗎?”
端木子路皺了皺眉,對這個問題沒有心理準備,想想,輕聲道:“我對茶不甚瞭解,卻也略知一二。應該是洞庭君山茶,此茶沒有青茶的味重,沒有綠茶的味濃,也沒有白茶的味淡,最是味清,清代袁枚《隨園食單》中記述:洞庭君山出茶,葉微寬而綠過之,採掇很少,香氣清純。”
蕭雲搖搖頭,輕聲道:“君山銀針雖然是我的至愛,但仍不是最好的茶。”
“那是什麼?”端木子路輕聲問道。
“最好的茶,應該是‘千紅一窟’。”蕭雲疊好手帕,放進褲兜。
“‘千紅一窟’?”端木子路疑惑道。
蕭雲點點頭,解釋道:“《紅樓夢》中,賈寶玉在遊歷太虛幻境之時,曾蒙警幻仙子賜茶,茶名曰:千紅一窟。警幻仙子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靈葉上所帶之宿露而烹。’如此的一杯茶,集仙花潔淨之肌骨,靈葉滌塵之玉露,纔算是人間絕品。”
端木子路仍不知他此番話的意思,問道:“你想說明些什麼?”
蕭雲微笑道:“你出自名校,又經歷過風雨,驚才豔豔,不屈不撓,是我最理想的人選。”
端木子路細眯起眼睛,輕聲道:“貌似講得通。”
蕭雲隨意將水桶系在了那根粗麻繩上,笑道:“你願意和我一起,打下一個大大的江山嗎?”
端木子路仰天長笑,輕聲道:“大大的江山?好大的口氣。”
蕭雲微笑道:“目標決定路程,看得遠一些,未必是壞事。”
端木子路掏出那枚開皇五銖,轉得飛快,凝眉望着他,輕聲道:“如果我不願意呢?”
蕭雲揚起一個淺淺弧度,輕聲道:“沒事,人各有志,他年我若爲青帝,報予桃花一處開。”
端木子路直視着蕭雲那雙在城市中幾乎滅絕的清澈眸子,緊緊捏着那枚已經有些微彎的古泉,沉思良久,才輕聲道:“你知道嗎?看到井水,我就會想,水到底是什麼體?它到一百度是氣體,到零度是固體,常態是液體,可以說它又是氣體、又是固體、又是液體。但是,到了高溫一千度呢?到了零下一千度呢?我們都白了眼了。”
蕭雲皺皺眉,知道他擔心跟錯人,遂開口道:“我給你講一個關於玫瑰的小故事,如何?”
“洗耳恭聽。”端木子路那張像古廟青石般秀氣的臉龐始終沒有過多大的情感波動。
“一對孿生小姑娘走進玫瑰園,不多久,其中一個姑娘跑來對母親說:‘媽媽,這裡是個壞地方。’母親不解,問道:‘爲什麼呢?我的孩子?’小姑娘答道:‘因爲這裡的每朵花下面都有刺。’不一會兒,另一個姑娘跑來對母親說:‘媽媽,這裡是個好地方。’母親照樣問:‘爲什麼呢?我的孩子?’小姑娘答道:‘因爲這裡每叢刺上面都有花。’”蕭雲娓娓道來,始終帶着淡淡的微笑。
換位思考就不會有那麼多的煩惱,每個人都將事情想得複雜化,行,也會變成不行了。
端木子路聽完,陷入了一片沉思,那枚銅質幾盡的古泉消失了手指間。
蕭雲也不打擾,走到其中一棵棗樹下,摘下一片青葉,在手指間輕輕地轉着。
端木子路忽然笑了聲,輕聲道:“蕭雲,你確實很具有人格魅力,這點我不得不服你。”
“然後?”蕭雲揚眉看向他。
“我跟你。”端木子路仍然很平靜。
“無限歡迎。”蕭雲燦爛一笑,蘊含着奸計得逞的得意。
“不過有一點,我必須跟你說清楚。”端木子路思路清晰,每一句話都彷彿爲後面服務。
“什麼?”蕭雲輕聲道。
“我跟你最重要的原因是,木木覺得你不錯。”端木子路斟酌很久,輕聲道。
這句話的潛臺詞是,我跟你,不是因爲你出衆,而是我女人認可你,不等同於我認可你。
“明白。”蕭雲微笑道,什麼原因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這個人屬於我的了。
“但我還想最後給你出個難題。”端木子路的話語一波三折,沒點耐心還真受不了。
“可以。”蕭雲將那片青葉夾在指間,隨手揮出,竟然割破了樹上的另一片青葉。
這一片半的青葉晃晃悠悠地飄落於地。
端木子路輕聲道:“我這人比較喜歡玩文學,我出個對聯,看你能否對上。”
蕭雲頷首微笑。
“我們就地取材,不拘泥於限定性思維。”端木子路望了望院中的兩棵棗樹,恰好一陣清風吹過,葉間發出沙沙地聲音,甚是悅耳,眸子一亮,開口道,“有了,上聯是:樹爲琵琶風爲弦,你我同樂。”
蕭雲陷入思索中,擡頭望了望天,欣然道:“我的下聯是:天作畫布雲作筆,日月爭輝。”
“好!好!好!”縱然是淡靜如水的端木子路,也不禁拍手叫好。
下聯不僅在意蘊上超越了上聯,更在視野上擴展爲了整個天下,他看得果然比別人都要高。
“我看過的人,不計其數,男人、女人、高人、矮人、胖人、瘦人,有善有惡,有勇有怯,但你是第一個讓我心悅誠服的人,即使以前清華的老教授也沒有讓我產生過這種感覺。蕭雲,你確實是個不同凡響的人物。”端木子路極力控制住了內心的激動,其實,他出對聯的目的不在於工不工整,關鍵是想聽聽他有沒有成大事者所應具備的廣闊胸襟以及視野。
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但如果本來就站到了最高層,還有必要上嗎?
蕭雲揚起一個醉人弧度,忽然想起了什麼,問道:“你家對面的那個男人是幹嘛的?”
“是不是覺得他很大火氣?”端木子路輕聲道。
“像是吃了炸藥桶。”蕭雲輕聲道。
“人不順的時候,脾氣總會臭點。那個男人叫古一語,是一家工廠的廠長,那家工廠現在經營不下去了,瀕臨倒閉,再加上他老婆又跟他鬧離婚,諸事不順,自然不會有什麼好臉色,人之常情,平時還是挺好人的。”端木子路輕聲道。
“什麼工廠?”蕭雲皺着眉。
“一家金屬鑄件廠,改革開放初期的產物,沒有發展空間了。”端木子路很奇怪他感興趣。
蕭雲若有所思,然後問道:“子路,註冊公司的資金還有三千多的缺口,有辦法嗎?”
端木子路輕聲道:“我是沒有餘錢了,木木的病,花去了我的全部積蓄。”
蕭雲微笑道:“然後?”
端木子路看着這個年輕人那抹看穿他心思的微笑,嘆了口氣,輕聲道:“填上缺口這事簡單,無本生利,一本萬利,其實我找人下棋,就是一個無本生利的生意,績效快,只是做不大而已。呆會兒叫上蘇楠,半個小時內,賺夠這三千。”
蕭雲的笑容愈發自然,帶點奸狡,發自肺腑的愉悅,燦爛得連天上的烈日也要失色幾分。
清風吹拂,兩棵棗樹在互相磨砂着,像是兩個生死與共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