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靜靜洗漱停當,走出房間,目光馬上轉向窗臺。
那裡放着一隻陶罐,陶罐已洗刷的乾淨,那是她昨晚從牆角搬過來的。上邊蓋了一片竹箅,靜靜走過去,輕輕掀開竹箅,罐中有一片蛛絲,一隻小蜘蛛正在蛛網上爬來爬去。
“阿姐,快來!圓的!圓的呢!”
深深從房中隨後出來,快步趕過去,探頭往罐中一看,既正且圓的一張小蛛網,結在罐子裡,那隻勤勞的小蜘蛛爬在蛛網上,蛛絲微微地顫動着,卻穩穩地承託着它的身體。
深深的臉上也不禁露出了喜悅的笑容。
不同的人家過七夕,有不同的辦法。
深深和靜靜寄居客棧,自然也沒條件擺設香案、供奉織女。而且九孔針價錢也不便宜,她們賺錢不易,也不捨得買。於是,只好選個節儉的辦法,捉喜蛛。
把蜘蛛置於盒中,它就會在這個新家裡努力結網,次日觀網,如果網尚未結成,或者不正不圓,那就代表沒乞來巧。但若蛛網已成,既正且圓,那就代表織女賜福,這個女孩兒家會心靈手巧。
兩位姑娘看了罐中蛛網,自然開心。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二女扭頭一看,就見已經沒了大鬍子的康二班主腳步匆匆地走進了院子,沒有了大鬍子的他,看起來倒似年輕了十多歲。
“深深、靜靜,你們果然在這裡。快!快跟我回勾欄……回……”康二班主下意識地說出勾欄二字,才醒起他們的勾欄園已然不復存在,神色不由一黯,有心換個稱呼,卻不知道該如何稱呼。
深深和靜靜急忙迎上去,深深道:“二班主,出什麼事了?”
康二班主道:“李小郎君回來了,還有劉雲濤、華林,還有我大哥,正要去西市呢。”
“什麼?”深深和靜靜矍然一驚,急忙跟着康二班主跑出了客棧。
道德坊勾欄院的廢墟旁,所有幸存下來的人,除了其中嚴重燒傷,依舊臥在那僅剩的幾具帳篷中養傷的人,全都聚攏在李魚他們身邊。
李魚已經把他拜託朋友,很快給這些人另行安置生計的事說出來了,這些爲了未來生計彷徨無措的伎人激動的臉龐脹,紅,感激得無以復加。
其實,雖然他們昨天在深深和靜靜面前表現的比較惡劣,但他們本性並不壞,也懂得感恩。
他們缺乏足夠的勇氣,缺乏一死的決心,這也無可厚非。大部分人,本就是平凡而生,平凡而去,你不能指望他們都能站出來當勇士、做英雄。而這世界,也正因爲有着平凡人的存在,所以才更凸顯英雄的可貴。
他們知道,眼前這四個人將要爲他們去討還公道,這一去,很可能……
不!是一定沒可能再活着回來。而且,他們只知道康班主和劉雲濤是緩期一年的死囚,再過兩個月依舊要死,並不清楚李魚和華林也是其中一份子。
這樣一來,李魚和華林的義舉,給他們的衝擊尤其強烈。他們之中,也不乏有親人葬身於大火,但是他們依舊沒有勇氣站出來加入這些死士的行列。如此一來,他們於感激之外,還有着對自己懦弱的深深恥辱。這令得現場的氣氛格外有些壓抑。
深深和靜靜氣喘吁吁地趕到了,一眼看到四人,深深眼圈兒一紅,差點兒哭出聲來。
李魚看到了她們,向她們走過來,站在深深面前,沉吟了一下,道:“我們今日往西市一行,無論成功或失敗,此事鬧開,想那常劍南都得有些顧忌,至少短時間內,不敢再打你的主意……”
李魚凝視着深深,輕輕地道:“你知道吉祥住在何處,趁此機會,帶靜靜去,和吉祥一起,陪我娘離開長安!”
李魚說着,從懷中摸出一封信,輕輕遞到深深手裡:“這裡邊,找誰相助,如何離開,去什麼地方,我都寫得清清楚楚!”
深深的眼淚再也忍不住,撲簌簌地流下來。
李魚又把目光轉向靜靜,靜靜沒有哭,只是一張小臉慘白慘白,完全沒有一絲血色,兩隻眼睛大而無神,顯得極是空洞,如果此時讓她上臺扮鬼,根本不需要化妝,只把頭髮披散下來就成了。
沒錯,她粘着李魚,的確是有着很現實的考慮。她窮怕了,爲了餬口,她不可能想到嫁人時,不去考量這個人能否養家。李魚年輕、有前途、能養家、人品好……,諸般種種,既有機緣接近,靜靜當然把他當成了自己的追求目標。
但,在這個接近過程中,她又豈能不生情感?她只是在考慮終身依靠的時候,把養家的能力也列爲一個重要指標罷了,並不是拜金的女人,否則憑她的姿色,憑着那麼多人的垂涎,她早就賺得盆滿鉢滿了。
靜靜,對自己深懷信心,已然把自己一廂情願地當成了李魚的女人,但是這時候,李魚卻要去送死,這個打擊,對她而言,又是何等的沉重。
看到靜靜連嘴脣都毫無血色,李魚心中有些感動,他輕輕地執起了靜靜的手,卻發覺她的雙手一片冰冷,掌心有些潮溼。李魚輕輕嘆了口氣,道:“別害怕!我給你們安排的去處,一定比這裡快活的多!”
李魚向靜靜笑了笑,放開她的手,轉身走開了。
靜靜的眼淚刷地一下掉下來了,她是被李魚給氣哭的。
這個混蛋,就這麼無視她的情意嗎?她從來沒有對一個男人這樣子,可是在他面前,含着羞怯,厚着麪皮,鼓足了勇氣讓自己“犯賤”,這麼明白的表示,他看不出來?他這是多麼的無視自己啊!
只是,她沒有看到,李魚轉過身時,脣角漾起的一抹苦笑。
他不明白?只要不是傻瓜,誰還不明白。可這時候,他能說什麼?說我明白你的心意?生死未卜之際,有些事不挑明瞭,也許更有助於她迅速走出悲傷,拋下這個情感包袱。那丫頭,又如何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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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籬下”,最高層。
最高層是從外邊看不到的一層“隱形樓”,這一層的面積雖不及下邊寬闊,但也足夠龐大。
在這一層,除了常劍南的議事大廳、堪比王侯的富貴奢華寢居之處,還有這座西市王國真正的帳房,以及四樑各自的辦公場所,儼然一座小宮廷般的所在。
四樑的署公之地,倒有兩處是主人不常出現的。一處是負責交結官紳、締結人脈的,一處就是楊思齊的署公處。這位仁兄研究成癖,很少出現在這裡,不過今兒,他來了。
他來時,正有七八條人出現在這裡,規規矩矩地站着。
這七八個人,形形色色,有胖有瘦、有高有矮,身上衣着非綢即緞,頭上的翠玉、手上的扳指,腰間的腰帶,莫不價值連城,就是他們腳上一雙靴子,都是極昂貴的名家所制,一雙靴子,抵得常人家庭兩年半的開銷。
他們,就是常劍南麾下負責工程建造的那些“包工頭兒”。
楊思齊走進來了,一襲袍子是新的,這是潘氏娘子連夜給他改的,只是一隻大袖卻被他繫到了腰帶裡,他也全未發現。頭上未系襆頭,梳個懶人髻,插着根棗木簪,眼角的眼屎都沒洗乾淨。
楊思齊一進來,七八個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人馬上挺直了腰桿兒,畢恭畢敬。
楊思齊衝他們點點頭,笑得很溫和。實際上,跟這些人打交道好多年了,他連這些人的名字都叫不全,甚至走在大街上的話,可能都認不出來,不過他心不在焉的毛病,這些人也早就瞭然了,沒人覺得楊大梁是性情孤傲。
楊思齊進來的時候,懷裡是抱着一堆圖紙的,這位仁兄嫌煩,就只僱了一個小跟班----華林。華林今天沒到他那去,所以他就自己抱着設計完工的圖紙出來了。
“嘩啦”一下,一大堆的圖紙放在了案上,楊思齊雖然連自己手下這些隨手拎出來一個,跺跺腳就幾座坊地皮亂顫的大人物都記不全,可是對那麼一堆圖紙倒是記得清清楚楚。
楊思齊隨手展開一疊,隨便掃上一眼,便道:“永平坊三樑觀這處設計……”
馬上就有一個瘦子跨出一步,點頭哈腰地道:“楊爺,這是小的負責的。”
楊思齊“喔”了一聲,遞過去:“那兒有個塘,地基得打牢一些,如果築基的時候有什麼問題,再找我。”
“是是是!”那瘦子連忙應着,將圖紙接過去。
楊思齊又展開一摞,往最上邊一張一瞧:“昌樂坊韋家大宅的這座地下秘室……”
馬上又有一個胖子跑出來,笑容可掬地道:“楊爺,這是我的,我的!”
楊思齊把圖紙遞過去,叮囑道:“僱主要求的機關不行,那種機關,須得時時維護,而且難以持久,頂多保持五十年,就得全部換掉。我給他重新設計過了,以打磨光滑的大石爲機杼,以流沙爲動力,千年之後,亦可使用!”
那胖子一聽苦起臉道:“楊爺,你看這人家主人要求的,再說了,用得着那麼結實麼,這個建造起來也難。”
楊思齊也不生氣,只是很認真的辯論起來:“地下秘室,本就是以防萬一的,太過靈巧精緻,反不如這大拙不工。緊急時刻出了故障怎麼辦?如果時時需要維護,那又怎能隱秘。你看這裡……”
楊思齊攤開圖紙,就要給那胖子詳細講述其中的利弊得失,那胖子早知這個癡人性情,你真要跟他理論起來,只怕講上三天三夜都停不住,與其在他這裡白耗功夫,還不如打起精神,鼓動如簧之舌,去說服那僱主,忙苦笑道:“楊爺,您別說了,我懂!我懂!我去說服僱主!”
如是這般,楊思齊把衆人都逐個打理了,最後只剩下一個身材頎長的漢子,上前拱手道:“楊大梁,在下剛剛承攬了大明宮一段工程,這設計,還得您老出手。”
大明宮是皇家宮苑,由大匠造閻立本負責的,但偌大一個工程,號稱千宮之宮,閻立本自然不可能全部包攬下來,有些工程就得外包,但皇家宮苑,油水固然足,要求卻也高,這人攬得下活來,想建造達標,卻得楊思齊出手。
楊思齊聽說是建皇家宮苑,倒也很有興趣,頷首道:“好!那咱們這就走,且去勘察一下,丈量尺寸。”
那人也是早就知道這位楊大梁說幹就幹的性情的,忙不迭點頭道:“是是是,小的早安排了丈量人員在外面候着。車子也備好了,咱們這就可以出發。”
楊思齊敲了敲腦門,仔細想了想,道:“嗯!應該沒別的什麼事了,咱們走!”
那人好心提醒道:“呃……楊爺您既然來了,不去見見常爺麼?”
楊思齊詫異地道:“他做的事,我不懂。我做的事,他也不懂。有什麼好聊的?”
那人一尬,乾笑道:“楊爺說的是,那咱們這就走?”
楊思齊點點頭,伸手在案頭一處花紋上按了一下,整個房間忽然發出輕微的咔咔聲,眼看着整個房間載着衆人向下沉去。當這房間整個人穩住,打開房門,已然是越過三樓,直接抵達二樓一幢幢雅間的盡頭了。
此時,西市長街之上,已然是引起了一陣騷動。
四個男人,一個長鬚飄飄,年逾五旬;一個身材高大,皮膚赫紅;一個身材勻稱,英姿勃發;一個男生女相,眉眼清秀。
如此各不相同的四個男人,並肩站在長街盡頭,人手一把狹鋒單刀,額頭繫着雪白的“抹額”,豈能不引人注目。
李魚、康班主、劉雲濤、華林四人並肩挺立,相互看了一眼,李魚沉聲道:“再向前一步,便是踏進鬼門關,如果誰不願去,可以……”
劉雲濤厲聲道:“囉嗦什麼,走了!”說罷就大步向前走去。
康班主拋須大笑:“不錯!往人間,是一遭!往西市,也是一遭!走着!”
康班主緊隨着大步跟上,華林正少年,一腔血氣頓時被點燃了,雙瞳泛紅、躍躍欲試地道:“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了!李大哥?”
李魚也被三人的豪邁之氣感染了,大笑道:“那我就不囉嗦了,咱不慫,就是幹!”
二人大步趕上,四人並肩,鋼刀在手,向着“東籬下”,大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