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飛揚是個幫閒。所謂幫閒,就是爲他人提供幫、代、辦、服務的人。這職業並不穩定,來去自由。
幫閒也分三六九等,第一等幫閒是幫官人,譬如信陵君手下的雞鳴狗盜二位,說是門客,其實就是幫閒。這等官宦身邊的幫閒,最容易出人頭地,一旦受到賞識,那就前途無量,比如高俅高太尉,原本就是陪着端王趙佶玩鞫蹴的,一不小心就玩成了太尉。
第二等幫閒是幫有錢人。同樣略通文墨,會打雙陸,對奕下棋,說噱調笑,跟着富家公子幫嫖貼食、陪賭伴酒、插科打諢、奉承助興。
再下一等的幫閒,直接就混在娼竂妓院、酒樓茶肆之中,又或者仗着自己熟悉人情世故,能說會道,又有些社會關係能夠利用,幹些債務中保、交易中介的事,抽分子,吃回扣,兼職掮客,拉皮.條等各種雜務。
陳飛揚就是這一種了。
再差一些的,既沒技藝傍身,也沒奉迎的口才,只管閒混日子,打聽到誰家辦喜事,就早早上門去,幫着打雜、應酬、湊熱鬧,誰家辦喪事,就去充當挽郎,誰家升了官、上了榜,就上門報喜弄點賞錢。
狗頭兒就是這一種幫閒了。
除了這最差的一種幫閒,其他三種幫閒都有一個共同點:有眼力見兒,會來事兒,手腳勤快,口齒伶俐。
陳飛揚既然是這樣一個幫閒,讓他說起李魚在利州的諸般事蹟,豈會說的乾巴巴的,一樁樁、一件件,俱都被他說的栩栩如生,繪生繪色,一時滿堂皆靜,人人入神。
良辰姑娘按照常劍南的吩咐趕回饒耿斃命之處,遵照她的吩咐,那血案現場還不曾收拾,不過饒耿、麥晨、榮旭三人的家人已聞訊趕來,在二進院子裡號啕不已。
良辰也不理會,徑直到了那秘密的內室,繞到屏風後面,仰頭看了看,又出去提了張几案回來,豎在那裡,縱身躍上几案,一塊塊地探摸屋頂承塵,忽然發現有一塊能夠鬆動,嘗試了一下,將那承塵板推開,果然露出一個洞口。
良辰蹙了蹙眉,這入口倒是能把頭探進去,但裡邊通道太過狹窄,怎麼可能通過?不要說是成人,就算只是一個身體尚未長開的七八歲的孩子,如果不會利用身體在小範圍內的蠕動騰挪來使力的技巧,鑽進去後也是寸步難行。
不過,她還是按照常劍南的吩咐,探頭進去,仔細觀察了一番,當她的目光落在那管道中時,神色頓時一凜。
良辰伸出手去,輕輕抹了抹那管道的下面,又扭頭看了看管道入口另一側,有了對比,看得更加清楚。管道中的浮塵明顯不一樣,一側是天長日久落下的浮塵,約有指甲厚度,而另一側,就像拿了一個巨號的雞毛撣子掃過了似的,雖然掃的並不乾淨,但絕對是有東西拖過,而且看那痕跡,非常新。
“真的有人能從這裡邊鑽出來?”
良辰喃喃自語,始終不敢置信。她不知道這管道通向何方,也無法做近一步的檢查,站在那兒呆思片刻,便縮回了身子,將承塵板還原,躍落地面,將几案也放回了原處。
良辰姑娘匆匆趕回樓上樓,心中想着李魚屈服於常老大,接受了常老大招納時自己對他的鄙視,再想到今天饒耿之死,對李魚於欽佩之外竟然由衷地產生了一絲敬畏。
她跟在常劍南身邊,見慣了真正的人上人,是一個有見識的人。徒具一身卓絕超凡的武功的人,她不怕,那種人想懟天逆地,縱橫天下,簡直是妄想,彈指間就能被人滅了。
真正可怕的人,是有謀略的人。如果能智勇雙全,那就更加的可怕。如果這個人不但智勇雙全,而且心性沉穩,心思縝密,能屈能伸,謀而後定,那就極其的可怕,一旦成爲敵人,絕對是一個讓你寢室不安的可怕對手。
在良辰姑娘心中,此時已經做出了這樣的判斷:如果饒耿真是李魚殺的,非萬不得已,絕不與此人結怨。一旦結怨,定要不惜一切代價,在最快最短的時間內把他幹掉,否則,從此永無寧日。
良辰姑娘懷着這樣的想法,匆匆趕回樓上樓,推開房門,就見那陳飛揚站在大廳中間,神采飛揚,唾沫橫飛,指手劃腳,彷彿……在說書。而大當家的盤膝坐在几案之後,歪着頭,託着腮,聽得津津有味兒。
除了美景俏生生地站在大當家的背後,其餘諸人也早在兩側榻後坐定,大堂中間只有兩個人,一個站着,一個趴着。站着的是陳飛揚,趴着的是李魚。
就聽陳飛揚道:“話說小郎君端着一勺子金汁,走到任太守面前。任太守駭得面如土色,咬緊了牙關不敢開口。小郎君命我捏開任太守的嘴巴,不理任太守怨毒地比的目光,將勺子往任太守嘴巴上一堵,就灌了下去!”
“好!”
美景姑娘聽得來了勁兒,登時鼓起掌來,大聲歡呼。
深深一雙粉拳握在胸前,興奮無比:“李魚威武!”
靜靜眉開眼笑:“小郎君太棒了!”
常劍南哈哈大笑:“灌得好!灌得好!當浮一大白!”
說罷端起酒碗,咚~咚~咚~咚~就喝了起來。
良辰呆了一呆,怎麼這才一會兒功夫,他們就說起書來了?
良辰詫異地看了看陳飛揚,陳飛揚已眉飛色舞地說了下去。
良辰繞到常劍南身邊,彎下腰去,剛要開口稟報,不料常劍南擡起手掌,示意她莫要開口。良辰見他眼珠都沒往自己這邊看看,笑吟吟地只是盯着陳飛揚,只好滿腹鬱悶地站定了身子。
片刻之後,良辰也是兩眼放光,陷入了故事當中。
接下來,陳飛揚就講起了如何取得吉祥姑娘的賣身契,那一段經歷,他可是全程參與的,李魚如何設計,如何行動,一波三折,跌宕起伏,當真是時時意外,步步挫折,但李魚居然過五關斬六將一路闖了過來。
常劍南和喬大梁聽着李魚如何以一介白身,撬動利州官場,把武都督和柳下司馬都牽扯進來,讓整個利州官場爲之震盪。直至被灌過金汁、對李魚恨之入骨的一州太守居然不得不低頭屈服,當真是心胸舒暢。
而深深靜靜、良辰美景四位姑娘則爲吉祥姑娘揪得心尖兒都顫了。那樣無良的父母姊妹,任太守爲她掘好的可怕火坑,這位可憐姑娘的命運讓四位聽書的姑娘淚光瑩瑩,感同身受。
待聽得李魚運籌帷幄、巧妙佈局,逼得任太守被迫臨場倒戈,親手拆了自己佈下的險惡殺陣,向李魚“臣服”,吉祥姑娘也終於解開了親孝的枷鎖,與家庭劃清了界限,四位姑娘揪得緊緊的一顆心纔算放了下來。
她們情不自禁地吁了口氣,一時間只覺得祥雲朵朵,陽光燦爛,從心眼兒裡透亮。這樣的結局,太叫人開心了!
李魚醒了,陳飛揚講到李魚進入武都督府的地牢,軟硬兼施,逼龐媽媽屈服的時候他就醒了。只不過,沒人注意他,所有的人都在看着陳飛揚,陳飛揚可不僅僅是說,這位仁兄說的太投入了,這眉尖兒一挑,那語氣一沉,這手勢一揚,那脣角一抿,把每一個角色甚至一個在他故事中只出場一次的小龍套都演繹的栩栩如生。
此時此刻,他纔是主角!
而真正的主角,趴在那兒,竟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他的醒來。
更要命的是,這故事還沒完,照理說壞人吃了癟,好人得償所願,這該是圓滿大結局了,可誰知道陳飛揚話風一轉,馬上就開啓了新任務:武都督夜宴遇刺,李魚郎遠走他鄉。
偏偏這一幕依舊是一波三折,扣人心絃,驚險無比,剛剛鬆了口氣的衆人又爲李魚、吉祥和潘氏能否順利脫身揪緊了心,李魚總覺得這個時候咳嗽一聲喚醒衆人,會有一種罪惡感,所以只好趴在那兒,靜靜地聽陳飛揚說書。
陳飛揚畢竟是讀過書的人,曉得利害輕重,關於荊王那一段兒,他是絕不會牽扯到李魚身上的,事實上在他的敘述中,壓根就沒提及荊王,饒是缺少了如此精彩的一節,整個故事依然是節奏緊湊,轉折重重。
終於,陳飛揚說完了。所有人同時舒了口氣,常劍南和喬大梁,良辰和美景,深深和靜靜,各自頻頻點頭,面帶微笑,偶有點評,必定得到對方熱烈的迴應討論。
李魚慢慢坐了起來,四下看看,貌似……還是沒人理他。李魚終於咳嗽了一聲,中堂裡馬上靜了下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氣氛一下子變了。
故事裡總是美好的,置身於外,傾聽故事,那是一種感覺。而故事裡的主人公就在你的面前,還是你要懲辦的人,那就是另一種感覺了。
每個人都在看着他,神氣都有些古怪起來。
李魚輕輕摸了摸後腦勺,微微露出痛苦模樣,一臉疑惑地道:“老大?我……怎麼在這裡?”
這句話,沒毛病!
李魚既然是在二樓雅間稀裡糊塗地被敲暈了,乍一醒來,茫茫然地這麼一問,再正常不過了。
可問題是,剛剛從感動、興奮、激動、欽佩中漸漸冷靜下來的衆人再度品味陳飛揚所說的一切,滿腦門縈繞着的都是腹黑、狡猾、陰謀,再看李魚,衆人的感覺就是:一個屁倆謊兒,一眨眼睛都是算計,這樣一個人……
衆人再看他時,神氣當然就變得更加古怪起來。
雖然看到了灰塵痕跡,但依舊不太相信會是李魚所爲的良辰姑娘此時也改變了看法,她謹慎地瞟了一眼在她看來一定是在裝模作樣,實際上也確實是在裝模作樣的李魚,湊到常劍南耳邊,悄聲道:“通風管道內確有爬過的痕跡!”
常劍南點了點頭,雄獅般的目光,登時就盯上了面前那隻貌似無辜的小狐狸。